“麦种得深些,不怕!这地气足,苗出得快!”
“是哩,瞧这土,多软和!连土坷垃都少见,省了碎土的功夫,真是神了!”
陈谷雨静心聆听,暗自称奇。
她抓一把粳稻种子,颗粒饱满,金灿可喜。
依王婶子指点,试将种子匀撒在略平整过的田垄上。
奇事发生。
那种粒落入软润黑土,似被无形之力温柔包裹,轻轻吸附在湿土表层。她只须用耙子极轻——几乎像征性地一带,一层恰到好处的薄土便匀覆种上,不压不实,又保水保温。
流畅自如,比她前世见庄中老农侍弄良田更轻省。
“瞧瞧!瞧瞧——!”
王婶子拍腿惊叹,“这地是真通灵性啊!种子落下去,自个儿就知该呆哪儿!这哪是下种,简直是请种子归家享福哩!”
“可不!这地气旺得,瞅着就欢喜!”李娘子亦连声啧奇。
三姑婆见陈谷雨动作虽生疏却渐顺畅,再望脚下这片蕴着无穷生机的土地,昨日那些激烈反对似也被这般“神迹”般的播种冲淡许多,唯余对丰收的热望。
她挽起袖口:“别光瞅!搭把手!赶紧把麦种也撒下!”
在几位农妇相助下,三亩粳稻、三亩麦子很快播毕。
沃土无言,却似默默许诺秋日的金黄。
暮色四合。
陈谷雨携一身泥土芬芳归家。
刚入破屋却盈满粮香的小院,一股浓郁鲜香——混着油脂焦脆与面食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霎时驱散周身疲乏。
灶上热气蒸腾。谢晚舟正将一只只胖乎月牙状的饺子从滚锅中捞起,小心盛进一口粗瓷大碗中。饺皮杂粮掺白面擀就,不算雪白,却透温润光泽。
旁侧小锅熬着稀薄粟米粥。
小念安趴炕沿边,眼巴巴望着那碗饺子,小鼻子一动一动。
“回来了?洗洗手,用饭罢。”
谢晚舟声气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他将满碗饺子放在屋内唯一稳当的小木桌上,又端上两碗粟米粥——一碗置饺旁,另一碗放稍远矮凳上。
陈谷雨净手坐下。
看着眼前这碗显是精心准备的饺子,又望望谢晚舟与念安面前寡淡粥碗。
她未语,直接执筷,从自己碗中夹起两枚饺子,放入念安粥碗里。
又夹两枚,不容分说置入谢晚舟面前粥中。
“阿姐!”念安惊喜唤道,眼亮亮地望着碗中饺子。
谢晚舟却如遭火灼,骤抬目看向陈谷雨,眼中尽是不认同与一丝……深切的忧虑。他放下筷,未碰碗中饺,只望着她,声沉而认真,带着过来人的沉重与几乎是痛楚的清醒:
“妻主……这……万万不可。口腹之欲,最是蚀人心志。念安如今尚可安于这粗茶淡饭,若他尝过了这油荤细粮的好,习惯了碗中常有荤腥,身上常有新衣……他的心气便会一点点被养高,眼光便会看向那云彩里的日子。”
他声音愈发低沉,字字句句皆似浸透着某种亲历的寒意:
“届时,他便会觉得这茅屋破败,粟米剌喉,麻衣粗砺。他会不安于室,不甘于命。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又能给他什么?最终不过是眼高手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寻常门户里,这样的郎君便是‘不安分’、‘难养活’的,议亲时无人敢要,纵使勉强嫁了,也是终日怨怼,夫妻失和,那才是……才是真正害了他一世!”
他是在用最残酷的现实提醒她。他见过甚至深知,那由奢入俭的苦楚,能如何磨灭一个人的心气,乃至生机。娇养大的男孩,心气高了,便再难俯就尘泥,终其一生都活在求不得的痛苦里,反不如从未见过那点光亮。
一听兄长的话,小念安似乎也懵懂地感知到那沉重的气氛,忙将咬了一半的饺子小心翼翼地藏进粥里,小声道:“念安不吃了……阿姐,哥哥,念安喝粥就很好。”
陈谷雨静静听完,目光掠过念安那怯生生藏饺子的动作,心中微刺。
她夹起一枚饺子,从容咬下一口,细细品味那猪油渣的咸香与野菜清鲜在口中交融的滋味,温暖熨帖。咽下后,她抬眼看向谢晚舟,目光静定如水,却有着一种能抚平惊澜的力量。
“晚舟,”她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你所虑,是‘认命’之后的活法。想着如何让他将来能‘被挑选’,‘被接纳’。”
她轻轻放下筷子,直视着他因震惊而微缩的瞳孔。
“但我从未想过,要让我的弟弟,去仰仗任何人的‘挑选’和‘接纳’来过活。他不必学会‘安于’清贫,因为他将来未必清贫。他不必学会‘忍受’粗砺,因为我自会为他挣来细软。”
她的语气淡然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心气高,不是错。眼高手低,是因‘手’未能跟上‘眼’。我要做的,不是压低他的眼,去将就这方寸之地;而是拓开他的路,垫高他的足,让他的手,配得上他的心。若没有好人家,便自己养着。我陈谷雨的弟弟,何须去别人家仰人鼻息,受那份筛选与拿捏的罪?”
她这番话,说得无比坚定。是说小念安,也好像在告别前世的自己。
却在谢晚舟心中漾开层层无法平息的涟漪。
它并非空洞的豪言,而是蕴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离经叛道的思维方式——不是适应规则,而是创造规则;不是降低期待,而是提升能力。
他望着碗中那两枚浸透了油香、格外诱人的饺子,又看向对面女子平静却坚定、仿佛能担起一切的面容。那双总是低垂掩藏着无数心事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有千钧重担终被那平淡却强大的力量撬开了一丝缝隙,透入一缕他从未敢奢想的光。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执起了筷,哑声道:“……我明白了。”
陈谷雨见状,又夹起一枚饺子,语气淡而不容置疑。
“所以,以后的饭食,都做一样的。从吃饱,到吃好,这便是第一步。”
话音刚落,正低头喝粥,试图消化这惊人话语的谢晚舟猛的一顿,一口粥呛在喉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仿佛被这句更实在的“第一步”,实实在在地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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