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垂眸,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背上却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天威之下,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凤玄似乎并未察觉他瞬间的心绪摆动,又或许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
她将棉絮放回原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司农寺将你请来,便是要借你之能,助朕实现此愿。这棉絮,便是希望的火种。望你…好自为之,莫负朕望。让天下人不受冻。”
“让天下人不受冻”,这短短七字,此刻听来,重若千钧,却又迷雾重重。
它既是皇权的意志,亦是无形的枷锁。
他深深低头,掩去眼中所有的复杂与惊惧,只余下一片恭顺的沉寂:
“草民…谨记陛下教诲。”声音干涩。
凤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彻底看穿。
最终,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玄色的狐裘在清冷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悄然消失在夜色里。
院门合拢,死寂一片。
唯闻银霜炭轻微的噼啪声。
谢晚舟维持躬身姿势,久久未动。额角冷汗,缓缓滑落。
新皇的驾临,那真挚又莫测的言辞,那宏大却沉重的誓言,还有…似曾相识的眼眸…如同数道惊雷,在他紧绷的心弦上炸响。
这位帝王。
究竟是心怀苍生的明主,还是……心思深沉的权谋家?
这心愿,究竟是福祉,还是更深漩涡的开端?
良久,谢晚舟直身,挥退小厮。孤灯如豆。
他走到书案边,拿起了针线——这是唯一被允许保留的、属于“夫郎本分”的消遣。
指尖捻线,针尖在灯下微芒闪烁。
不需图样,心念所至,针线便如有了生命,在素绢上游走。
绣的是李家坳契地边缘,寒风中挺立、缀满棉桃的棉株。
绣的是小院灶房外,总蹭他衣角、被念安最新收养,喂得圆滚滚的花狸猫。
绣的是陈谷雨凝神观察地晶时,专注沉静的侧影。
绣的是小念安举着狗尾巴草,亮着眼睛跑来的模样——
一针一线,皆是乡愁。
一线一针,俱是相思——
绣到动情处,一滴泪无声滑落,滴在素绢上,恰晕染在“陈谷雨”心口。
指尖一颤,忙用袖口小心吸去痕渍。
“谷雨…”他对着绢上影像,无声呼唤,喉头哽咽,“念安…”
“要活下去。”
“等我。”
轩内重归死寂,唯有炭盆偶尔迸出几点星火。
谢晚舟兀自沉浸在素娟的绣活中,思绪纷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叩,竟是先前那沉默寡言的健妇去而复返。她手中端着一具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口小巧精致的铜锅,锅内清汤微滚,热气腾腾,旁边托盘里码放着几样鲜嫩的肉片与时蔬。
与往日那些精致却冰冷的食盒截然不同。
健妇将小火锅置于桌上,依旧一言不发,躬身退了出去。
谢晚舟怔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一锅氤氲的热气上,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眼前冰冷的桌案与卷宗。
冷食……火锅……
电光火石间,那个被新帝威仪与宏大誓言暂时压下的模糊记忆,如同被这热气骤然熏开、变得清晰无比——
不是后花园的假山,不是搬家的蚂蚁。
是谢家煊赫府邸最偏僻寒冷的角落,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
他被嬷嬷拘着学规矩,闷得发慌,偷偷溜到边上废弃的小院,撞见那个总是独自一人、眼神孤僻锐利得不像个小女孩的“姐姐”。她穿着单薄的旧衣,冻得嘴唇发白,却倔强地不肯回屋。
他看她可怜,又怕她,更怕被大人发现他乱跑。
鬼使神差地,他跑回自己暖和的小厨房,央求最疼他的老厨娘,偷偷备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炉,一碟肉,几片菜,用力提着食盒找了过去。
他记得自己当时手忙脚乱地给她蘸了一片肉,声音发颤,却还强装镇定:“你、你别怕冷…这个小炉留给你,我阿娘说,吃了热的,就不冷了……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那女孩先是警惕地看着他,像只被侵犯领地的小兽。但或许是他被冻得通红的手也在抖,或许是小锅里冒出的热气太过诱人,她最终迟疑地接过了他递去的、烤得有点焦的肉片……
那是他几乎遗忘的,深埋于世家公子规整童年下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越轨的善意。
谢晚舟猛地抬手,指尖触及那滚烫的铜锅壁,灼痛感令他瞬间缩回手,却也彻底惊醒了他。
这不是普通的关怀。
这是提醒。是暗示。
是新帝凤玄在最直接又最隐晦的方式告诉他:朕记得你。记得那年的废弃小院,记得那顿偷偷摸摸、却暖入肺腑的小火锅。
朕,认出了你。
方才那番关乎天下苍生的宏大誓言所带来的震动尚未平息,此刻又添上这极具私人意味的敲打。谢晚舟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比这冬夜更刺骨。
陛下的目光,不仅看到了契地的价值,更穿透了他谢晚舟精心伪装的皮囊,直指他谢氏子的出身与那微不足道的过去。
恩威并施。
温热的食物是“恩”,是告诉他,她记得那份暖意;而此刻他身处的囚笼般的困境,便是“威”。
谢晚舟缓缓坐在桌前,望着那锅依旧滚沸的汤,再无半分食欲。
他只感到一种更深沉的、无所遁形的恐惧。
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术与掌控力,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沉莫测。
他置身于这看似温暖的清漪轩,却仿佛赤身**立于冰原之上,四周尽是望不见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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