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鹧鸪天

青州的敕封如同石子沉入深潭,表面的涟漪散去,沉淀为李家坳田地里更青翠的秧苗,和村民们心里更踏实的底气。

陈谷雨的日子,如同契地上空那道沉静流淌的青白色流光,平稳而坚韧地向前延伸。她的目标明确——突破黄晶境,获取能踏遍山河的自由。

晨光熹微,透过糊着素纸的木格窗,照亮村塾略显陈旧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堂屋。

空气里混合着陈旧书卷的墨香与初春泥土的腥气。

主位上坐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角花白的李素心,村里人尊称一声“李塾师”或“素心妇子”。她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

“谷雨,”李素心声音沙哑,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摊在陈谷雨面前的《农桑辑要》,“昨日所讲‘粪壤之法’,精要在‘生熟相济,寒温得宜’。你来说说,何为‘生粪’,何为‘熟粪’?施用之时,又当如何根据地气寒温来裁定?”

她目光炯炯,深知这位“青晶契主”对地气的感应远超常人,此问既是考校书理,也是引导她将书中道理与自身神力相互印证。

陈谷雨端坐下首,依旧一身素色短褐,荆簪绾发,神色专注,并未因身份尊崇而有丝毫怠慢,恪守着弟子礼数。

“回妇子,”她声音平稳,“生粪,如人畜新溺、鲜沤草木,性烈未腐,直接施用易烧根招虫。熟粪,如堆肥经年、厩肥腐透,性温力长,最是养地。”

她略一停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过,仿佛在触摸无形的土脉,“至于施用……须看地气流转。地气寒凝板结之处,当用熟粪温养;地气燥热浮动之处,可稍借生粪激性,但须深埋或混土调和。而在契地这等生机旺盛之处,粪肥反是辅助,主旨在于梳理地气、匀调肥力。”

她所答已不止于书本,融入了对地气的独特感知。

李素心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满意之色,捻了捻颈下的银丝绦,“善。书是死的,地气是活的。你能以契主之身洞察地脉,融于农学,是正理。今日便以此题,作一篇《论粪壤与地气相和疏》,不必拘泥科考格式,务求言之有物,切中肯綮。”

这课业,显是在为陈谷雨日后可能面对的高层“策问”打下根基。

角落特制的小书桌旁,小念安由柳青陪着。他小手紧攥着毛笔,笨拙地一笔一划描摹着《千字文》上的“天地玄黄”。这世道,男童启蒙识字只为明理持家,将来更好地侍奉妻主,最高可考取“君郎”品阶,做个贤内助,并无科举功名之途。小念安不懂这些,只觉得阿姐写的字好看,他想学。

“阿姐……‘黄’字……难……”他小声嘟囔,鼻尖蹭了一点墨迹。

陈谷雨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念安不急,慢慢写。”那笑容如契地晨光,温和而安定。

后晌,农家小院日头暖和。

三姑母坐在小凳上,一边择着新鲜的荠菜,一边跟旁边帮忙剥豆子的里正李娘子絮叨。

“……说咱谷雨,真是出息了!朝廷都封了大官!可你说她,州府那金玉堆砌的宅子不住,偏生守在这土院里等那个……唉!”三姑母叹口气,浑浊的眼里全是疼爱和不解,“男人家,出门这么久没个音信,谁晓得……”

李娘子手脚利索,忙压低声音:“三婶,这话咱私下说说便罢。契主重情义,是好事!再说,我看那位谢郎君……绝非池中物。谷雨丫头有本事,有主意,她愿意等,定然有她的道理。毕竟,年岁还小,倒也不急。”

她话头一转,带出女尊世间惯常的家常八卦,“哎,说起男人,西头王寡妇家的儿子,听说前儿个去县里考‘君郎’了?考得咋样?”

三姑母撇撇嘴:“考了!折腾了大半年,又学规矩又练针线,结果只得了个‘清秀郎’,离记名在册的‘端方郎’还差一截呢!王寡妇气得在家骂了三天街,嫌儿子不争气,白费了银钱!”

李娘子笑道:“‘清秀郎’也不差了,至少孩子品性端正,手脚勤快。找个踏实妻主,安稳一辈子,就是福气。那些‘玉璧君郎’是凤毛麟角,都是高门大户精心教养出来配贵女的,咱庄户人家哪里攀得上?要我说,男人家,本分勤快,懂得侍奉妻主、教养孩子便是顶好的了!”

正说着,陈谷雨送李素心妇子回来,听得零星几句,面色未变。

她对“君郎”等级并无执念,甚至有些排斥——这等级森严的礼教,她前世作为贵女深受其苦。在她心里,那个人,有无等级,都是她认定的夫郎。

“李娘子,草原巴雅尔部来换麦种的人到了吗?”她更关切地气延展的边界。

“到了到了!正在村口候着呢!”

李娘子连忙应道:“领头的是个精神的小伙子,名叫巴图,汉话说得挺溜,就是愁容满面,说他们巴雅尔部那片草场今年开春邪门得很,草芽稀稀拉拉发黄发蔫,硬是不肯返青!牛羊饿得直叫唤,凑过去闻闻就不肯下嘴……族里老人都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怕是触怒了地灵,心里慌得很呐!”

陈谷雨眸光微动,敏锐地察觉到这并非普通的灾情。

草原的生机与地气息息相关,此种异常,或许正是她感知青州之外广阔地脉的一个重要窗口。

“请他们到契地边缘的草棚稍坐,奉上茶水,我即刻便去。”她沉静地吩咐,心中已开始思忖对策。

忙碌终日,夜色彻底笼罩李家坳。

万籁俱寂,唯有契地青白流光如呼吸般缓缓流动。

陈谷雨独坐于晶簇中心,将白日的沉静、课业的思辨、村邻的闲语、草原的异状皆沉入心底。掌心贴上温润地晶,眉心青印幽然流转。她向这片承载她所有思念与力量的大地,敞开心神最深的角落。

【地晶,地母娘娘……】

意念如涓涓细流,融入大地脉动。

【今日妇子讲授‘粪壤与地气相和’,我忽然想起……他最爱洁净。以往……家中院落草木,他总要亲自打理,说草木有灵,须得用心感应。若他知晓我如今与大地这般亲近,不知会作何想……】

她沉默片刻,思绪翻涌,近乎喃喃自语。

“李娘子她们议论‘君郎’考级……他那样的人,如皓月当空,何需世俗等级来证明?他的品性、才情、风骨……岂是区区‘玉璧’所能框定?只是……若他尚在,为能名正言顺立于我身侧,依循这世道规矩,他或许……也会去考那等级吧?”

“以他心性,定要考取最好的……然后……”

意念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与甘甜,她收住话头,只在心头默念,【然后,定会用那双清亮眼睛望着我,带着不易察觉的得意,等我夸赞……】

“草原巴雅尔部草场异常……那地气滞涩枯败之感虽微弱,却似某种更深紊乱的征兆?青州之外,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会否……与府城那些莫名失踪之人有关?还是……通往黄晶境必经的劫难?”

【我需要力量……更强的力量。足以看透迷雾,踏遍山河,能将他……带回的力量。】

无声的倾诉沉入地脉深处,如石落深潭,漾开圈圈涟漪,终被浩瀚包容的脉动接住。陈谷雨闭合双眼,感到青墨色的流光温柔缠绕周身,汲取着她魂灵深处翻涌的思念与孤勇,又反哺予她大地之母般的坚韧支撑。

于此寂静深处,如契地边缘新生的春泉,心中所念,似乎寻到了出口……

一首她从未见过、却带着古老词牌韵律与刻骨相思意的词句,恍若被地脉深处某种亘古情感唤醒,清晰无比地浮现于她脑海深处。

她无意识地启唇,清泠微哑的嗓音,如月下溪流,在这静寂晶簇间低低咏出:

“鹧鸪天?契地寄远

脉脉青晶映夜寒,九转心期付流年。

尺素无凭云外雁,孤灯空照旧时笺。

千山雪,万顷波,此身愿化长风过。

待得金晶照归路,与君同数星辰落。”

起先只是低喃,似梦中呓语。

每一字,都似从心尖滚落,带着思念的重量与期盼的微温。

“脉脉青晶映夜寒”——契地流光与心中孤寂交融。

“九转心期付流年”——日夜淬炼,心志如晶。

“尺素无凭云外雁,孤灯空照旧时笺”——空气中仿佛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吟着吟着,那压抑经年的思念如春潮决堤,她的声音渐渐放开,不再仅是低语,而带上了穿透夜空的清越与执拗:

“千山雪,万顷波,此身愿化长风过!”

这一句,她几乎是仰首对着璀璨星河吟出。

眉心青印骤然亮起,流转的碧光照亮眼底灼灼火焰。千山万水何足惧?她愿化身长风,跨越一切阻隔!这已不止是情思,更是迈向更高境界的誓言!

“待得金晶照归路,与君同数星辰落!”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里含着一股金石般的坚定,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在契地上空缓缓沉落。

歌歇,余韵犹在晶簇间缭绕,与青白流光无声共鸣。

陈谷雨怔然,微喘,胸脯轻轻起伏,似刚经历长途跋涉。指尖触及脸颊,竟是一片湿凉。

多久了?

自他离去,她将自身裹于责任、修炼、照料念安的硬壳之下,几乎忘却了悲春伤秋。

脚下大地传来更沉厚温实的脉动,契地流光恍若被她的歌声洗涤过,愈显纯净凝练,丝丝缕缕,温柔缠绕着她,无声抚慰,又似在应和她“化长风”、“照归路”的宏愿。

她闭合双目,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晶石清冷与草木初生气息的空气。

那积郁于胸中的块垒,似乎随着这首莫名涌现、脱口而出的词,消散了大半。

心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远处茅屋的窗口,一点微弱灯火摇曳了一下。

似是三姑母起身探望,或许是听到了风中隐约不真切的歌声,抑或只是老人习惯性地望向契地,望向她视若珍宝的“谷雨丫头”。

陈谷雨收回目光,指尖轻拂过温润晶簇。

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点温暖灯火。

身后,契地青白流光如亘古守望,无声流淌于初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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