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另一侧又有人加入战局,引《汉书?地理志》为证。
讲堂顷刻间变得嘈杂。
几位同窗争得面红耳赤,身体前倾,手指几乎要点到对方鼻尖。
唾沫横飞间,各种典故与训诂之言被抛来掷去。
在一片躁动声中,陈谷雨独自静坐。
她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仿佛周遭的争执皆与她无关。只有搭在纸缘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沿着某行竖排的墨字来回摩挲,像在无声地重复描摹某个字的笔画,又像在藉此触感捕捉文字背后更深层的意蕴。
夫子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停在她这片安静的角落。
“陈生员。”夫子忽然点名。
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霎时投向那角落里的女子。
陈谷雨闻声,摩挲书页的指尖一顿,随即从容收回,按着桌面站起身。
姿态不见丝毫仓促。
“方才所论,你如何看?”
她略一沉吟,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水经注?江水篇》有载,‘潜水出巴郡宕渠县,南入于江’。另,《禹贡山水泽地所在》亦言,‘潜水源出南郑县西旱山’。”
她略作停顿,目光沉静掠过方才争执的几人,“两地相距千里,水脉各异。故而,‘沱潜’之‘潜’,非定指一水,乃概言禹疏之潜水系。诸位所引,皆有所据,然执着于一水之名,恐失《禹贡》本意——禹划九州,旨在治水安疆,非为考据一水一名之确指。”
她没有提高声调,也没有引用更多繁复的经典,只寥寥数语,点出关键,便将一场看似复杂的经义之争,化解为对典籍根本目的的回归。
讲堂内一片寂静。
方才争得最凶的几人怔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一时无从反驳。
那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恍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夫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微微颔首:“坐。”
陈谷雨依言坐下,重新垂眸看向书卷,姿态与先前并无二致,依旧静默得如同一泓深水,仿佛刚才那句切中肯綮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
只有她身旁那位最初起身反驳的生员,忍不住又偷偷瞥了她一眼,目光里已染上几分惊异与探究。
真正的功夫在课后。
柳青遣人送来的藤箱内,是分门别类的卷宗抄本:历年农桑收成详录、水利工事图稿、灾荒奏议节略,甚至朝中邸报摘要。
夜深人静时,油灯映着陈谷雨伏案的身影。
她将卷宗摊开,指尖凝着几乎不可察的青芒拂过那些数字与描述。当触及河堤决口、大旱歉收的记录时,青芒波动传递沉滞之感;拂过丰收记载时,则温润流畅。
这是她以契主对地气的亲和,结合文字描述在识海构建“地气模型”,再以微晶力验证。
这方式极耗心神,额角常渗细汗。
但那些枯燥卷宗在她眼中活了过来,化作山川田亩的脉络,水汽蒸腾的轨迹,农人劳作的喘息,政策推行的阻滞。她对“南棉北植”和“梯田蓄水”的理解,正从李家坳一地向更广阔的州郡格局延伸。
她意识到:所谓的南棉北植,并不能推广。北地要种北地棉,符合地力。
数日后,张学正布置策论:《论青州水旱频仍之根由与纾解方略》。
丁字斋舍内,几位生员已铺开上等宣纸,研开名墨,准备高谈历代治水得失。
陈谷雨闭目静坐半炷香。
识海中青州山川舆图展开,叠加着卷宗中那些令她青芒产生反应的节点:反复决口的河道、十年九旱的岗地、水利械斗的村落。她指尖微动,如在无形舆图上勾画水流势能与疏导路径。
提笔时,落下的是务实条陈:
疏浚旧渠当循地脉淤塞节点。青州东川下游三岔口,河床积沙高于两岸田地三尺余,夏汛必漫堤。当以‘束水冲沙’法,于上游筑滚水坝,收束水流,激其势能,专攻淤塞要害……”
再有,岗地抗旱非仅掘深井。北岗七村,地气燥烈,浅层水苦咸,深层水脉隐于石隙下。当寻地气湿润交汇点,效‘坎儿井’智,开暗渠引西山溶洞暗河水汽……”
问题的关键点:水争械斗源于水源不公。南麓三县共用一渠,上游截流,下游枯死。当立‘水契’,以田亩需水定份额,刻于青石,沉于分水口,引地气为证,契成则争端自息……”
文章未引半句圣人之言,却处处透着对大地规律的敬畏与利用。
策论呈至张学正案头。学正初读时眉头紧锁,不悦于这朴实行文。
但细读下去,看到精确到具体地点的分析和大胆奇诡的方案时,手指渐渐收紧,眼神从挑剔变作惊疑,最终化为凝重。
读到“引地气为证”的水契构想时,张学正猛地抬头,目光如要穿透墙壁射向丁字斋舍。
“陈谷雨……”她低声自语,“这写的哪里是生员策论?分明是……借人道文章,阐述地脉之理?!”
斋舍内,陈谷雨刚哄睡念安。
孩子嘴角微翘,似是好梦。她推开木窗,槐树新叶在午后阳光下舒展。
她能感觉到张学正审视的目光落在这个方向,带着探究与震动。
州学的平静水面下,第一圈涟漪已然荡开。
这以大地为基的锋芒,终将刺破锦绣文章的表象。
就看青州知州有没有魄力,真心改变。
她回身看向书桌,那里静静放着一份柳青新送来的、关于京城司农寺近年农政举措的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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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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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束发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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