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破晓,雾气在青梧院的黛瓦与飞檐间流淌。
学院回廊间,往来穿梭的几乎皆是身着绛紫深衣的女学子,衣香鬓影,谈笑风生。偶有几道月白身影点缀其间,便显得格外醒目——那是院内凤毛麟角的男学子。
谢晚舟便是其中之一。
他静立窗边,细致地理平学袍上最后一丝褶皱。
镜中青年眉眼清润,虽历经边陲风霜,骨子里的书卷气却愈发沉凝。他小心地将一本边角磨损的旧册纳入怀中,指腹在扉页那行娟秀的“谢晚舟”三字上轻轻摩挲——那是陈谷雨当年,在他农书扉页上留下的、带着独占意味的印记。
“谢兄,时辰快到了。”
苏沐阳推门而入,他身着同样的月白学袍,气质却更显疏朗,袖口沾染的草药气息清苦提神,“禾先生最厌迟至。听闻她近年一直在寻觅能真正理解《神农地典》精髓的传人,今日试题关乎根本,怕是不易。”
谢晚舟颔首,目光却不自觉掠向西方那片被朝霞浸染的山峦——地脉科玄机阁的所在。
昨夜,他已通过学院内专用的传讯符鸟,将今日小测之事简略告知了陈谷雨。
二人行至回廊,立刻引来了诸多或明或暗的注视。
在这女尊之地,容貌气度皆出色的男子本就引人注目,更何况谢晚舟身份特殊。
“瞧,那就是陈长老家的那位?”
“啧,果然好风仪,难怪能得青晶契主青睐,破格录入……”
“听闻他曾在司农寺闭门两年,连陛下都……”
议论声低低传来,苏沐阳眉头微蹙,谢晚舟却神色不变。
恰在此时,几位女学子迎面而来。
为首者林婉如,绛紫深衣上配着一枚流彩玉佩,目光在谢晚舟身上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道是谁,原来是谢大家家的公子。”
她特意在“谢大家”三字上加了重音,周遭顿时一静。
“令堂当年一部《稼穑策论》,主张‘天地人三才相济’,家祖捧读时,曾击节赞叹,称之为‘农政宝典’。”
她话锋微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刀锋,直刺谢晚舟心底最痛处:“可惜啊,书中那些‘限田均役’、‘推广新种’的方略,太过理想,终究是……纸上谈兵,未能真正利国利民,反倒累得谢大家……”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未尽之语比直接说出来更显刻薄。
周围瞬间落针可闻。
谢晚舟握着旧册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抬起的眼眸却沉静如古井,不见波澜。他迎着林婉如的目光,声音平稳:
“林师姐谬赞。《稼穑策论》所言‘因地制宜,物性其宜’,晚舟不敢或忘。家母之志,在于沃土丰年,黎民饱暖。其学其志,是非功过,非口舌可断,亦非一时一事可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外那片试验田,语气愈发坚定:“至于是否纸上谈兵,田亩自会给出答案。”
林婉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料到对方在如此攻讦下竟能如此沉稳,且反击得如此巧妙。
她深深看了谢晚舟一眼,那目光中的轻慢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
“好一个‘田亩自会给出答案’。”她轻轻哼了一声,“那我等,便拭目以待。”
辰时正,百谷堂内青烟袅袅,庄严肃穆。
农部掌院禾先生端坐上位,案前供奉着新收的五谷。
她目光扫过台下众学子,在谢晚舟与苏沐阳身上略停一瞬,随即扬手指向堂外那片刚收割的试验田:“今日考题——辨此田土性,断其肥力,定来年种植之策。开始吧。”
女学子们依次下田,各显其能。
轮到林婉如,她动作流畅,捻土观色,片刻后朗声道:“回先生,此田土质偏酸,肥力中下。当施石灰调其酸碱,再以豆粕增肥,来年可种耐贫之粟。”
几位讲师微微颔首,显然认可这标准答案。
待到谢晚舟下田,他却俯身良久。
不仅细察土壤分层、色泽,更拔起残留稻根,指尖轻轻拨弄根系,观察其形态、色泽,甚至嗅闻土壤气味。阳光将他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暖玉光泽,额角渗出细汗也浑然不觉。
堂上已有细微的议论声。
林婉如抱臂立于田埂,并未出声,只静静看着。
谢晚舟忽从怀中取出旧册快速翻动,对照稻根,又捻起一撮土在指间揉搓。
片刻,他抬头,目光清亮:“禾先生,诸位讲师。学生以为,此田非但偏酸,更有板结之象。观稻根须短而曲,内侧有细微啮痕,当是地下蝼蛄为害。若只调酸碱,虫卵犹存,板结未解,来年虫害恐更甚。”
满堂一静。
这时,一直安静观察的苏沐阳缓步上前,在田边一丛不起眼的萎蔫杂草旁蹲下,小心拔起一株,其根部带着细小的块茎。
他起身,声音清朗地补充道:“晚舟兄判断精准。此外,学生观此田中,‘枯水蓼’生长不良,几近绝迹。此草性喜湿润沃土,其根系能疏松深层土壤,有助于缓解板结。它在此处难以存活,正是土质板结硬化、水气不通的佐证。若在改良时,能适当移栽或补种此类草药,不仅可辅助改善土质,成熟后亦可入药,一举两得。”
禾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向苏沐阳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
谢晚舟向苏沐阳投去感激的一瞥。
随即接着阐述自己的对策:“苏兄所言,正是生物改良之妙法。学生以为,综合来看,当先深耕破开板结,借冬日曝晒灭杀虫卵。开春引活水浸泡三日,水退后施石灰,继而用完全腐熟之堆肥。来年不宜种粟,当种薯类等深根作物,若能同时间作苏兄所言‘泽泻’之类,则更佳,既可破土养地,产量亦更稳妥。”
一直闭目养神的一位老讲师骤然睁眼。
她目光在谢晚舟和苏沐阳之间逡巡:“你二人,一个由作物表象溯其根源,一个借草木生态佐证田理,相辅相成,好!”
另一位老讲师问:“你如何断定板结与蝼蛄之害?”
“稻根啮痕乃蝼蛄啃食特征。土块坚实,握之成团不易散,指压有抵抗,是为板结。”谢晚舟从容应答,引述旧册观点,并结合实地观察,“此况于学生曾居之边陲之地常见,故略有心得。”
禾先生与几位讲师交换眼神,眼中赞赏不加掩饰。
她缓缓抚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观察入微,对策周全,既溯其源,亦治其本。更难得的是,你能融汇边陲见闻,不拘古法,因地制宜,此正是《神农地典》‘师法自然’之精义!谢晚舟,老身寻觅多年,今日方觉《地典》后继有人。你可愿入我门下,承我衣钵?”
满堂哗然!
《神农地典》乃农部至高经典,非核心不传。
禾先生多年来未曾轻易许人,如今竟要亲授于此初露头角的男学子!
谢晚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躬身长揖:“学生谢晚舟,谢先生厚爱!定勤学不辍,不负先生期许!”
就在此时,堂外执事高声通报:“地脉科陈长老到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漆大门处,陈谷雨一袭青缎长老常服临风而立。
她目光淡然扫过,先与禾先生见礼:“禾先生。地脉科近日观测,院西山麓地气微有异动,恐影响周边田亩。听闻农部今日正于此地测考土性,特来印证,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陈长老来得正是时候!”禾先生笑容亲切,“恰有一块‘病田’,刚被诊断出根源。”
陈谷雨这才将目光转向田中的谢晚舟,四目相接,她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袖中指尖却悄然蜷紧。
谢晚舟立即垂眸行礼,耳根泛起的薄红却泄露了心绪。
林婉如此时忽然开口,语气已无先前锋芒,更似请教:“陈长老,地脉之术玄妙,能感知山川之气。不知于我等眼前这具体田亩,地脉感知能否验证谢公子方才所言板结、虫害之判断?”
此问一出,所有目光再次聚焦。
陈谷雨缓步下田,并未动用任何法器,只将掌心虚按于谢晚舟方才查验之处,闭目凝神片刻。旋即睁眼,清越声音响彻百谷堂:“地气在此处确有滞涩,如经络不通,印证土壤板结无疑。另有一丝微弱浊气盘踞根系深处,与虫害遗留之气相符。谢学子判断,分毫不差。”
她环视众人,最终看向禾先生:“地脉可察土地之‘病根’,而农学乃‘治病’良方。二者相合,方能沃土丰年。”
禾先生抚掌大笑:“妙极!陈长老一言中的。”
暮色四合。
谢晚舟与苏沐阳返回居所,却在溪边柳下再见林婉如。
她此次独自一人,神色复杂,递过一卷帛书:“谢师弟,苏师弟。这是家祖整理的《辨土精要》与《百草初辨》,或有助益。今日,是我狭隘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世家女的傲然与坦诚:“谢家学问,名不虚传。苏公子医术,亦令人印象深刻。”
不待二人回应,她已转身离去,绛紫衣袂拂过柳梢,声音随风传来:“青梧院内,终究要靠实力说话。”
苏沐阳轻笑:“这位林师姐,倒是个妙人。”
谢晚舟握紧手中帛书,望向远方。
地脉科的灯火在渐深的暮色中依次亮起,如同指引的星辰。
他想起司农寺两年禁锢,想起边陲风沙,想起父亲交付旧册时的殷切目光,更想起那道永远清冷坚定的青衫身影。
前路依旧遍布荆棘——
但此刻,他终于在这片属于女子的天地间,凭自身的“根本”,踏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夜风拂过怀中旧册,书页轻响。
那页娟秀的墨迹,仿佛与远方山腹中的地脉韵律,悄然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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