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栖梧苑

午膳设在临水的花厅。窗外竹影摇曳,映着初夏的粼粼波光。

谢莺与阿土垂首静立,在一旁布菜。

杯箸轻碰间,谢晚舟执筷的手指修长,姿态是世家公子刻入骨子里的优雅,只是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静。

他敏锐地察觉到,席间,妻主陈谷雨的目光曾数次极快地掠过侍立的阿土,那眼神并非审视仆役,倒像在审视一柄蒙尘的古刃,带着探究,以及一丝……极淡的期待。

这让他心头那点疑虑,又深了几分。

膳至中途,陈谷雨搁下银筷,取过温热的湿巾拭了拭唇角,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谈论窗外天气:“后院辟了块小药圃。前几日苏沐阳送了些草药种子来,说是对防治棉田常见虫害有些效用。你得空时,可去看看。”

谢晚舟执汤匙的手微微一顿。

药圃。苏沐阳。棉田。

这几个词落在耳中,便不只是闲谈。

这是在告诉他,这栖梧苑内有一方相对私密的天地,有他们共同系心的高昌棉,亦有值得托付之人留下的痕迹。

他眼帘微垂,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了一片浅影,声音清润平和:“好。稍后便去。”

膳毕,念安孩童心性,耐不住午间困倦,已被三姑婆牵着去找三姑夫一起歇息。李素心亦寻了借口,自去研究她的药方。

方才还略显热闹的花厅,转瞬只剩下他与陈谷雨二人。

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冰凉青石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两人隔着数步之遥,一时俱都无言。

两年的分离,学院中有意的疏远,皇权如悬顶之剑的阴影,还有心底从未冷却、反而在压抑中愈发灼烫的情意,在这突如其来的静谧里无声地交织、碰撞。

终究是陈谷雨先开了口,声音比方才低了些许,在这空旷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稷下学宫……一切可还顺遂?”

“尚可。”

谢晚舟的目光追随着地上一片晃动的光斑,声音平稳,“禾先生多有照拂。只是……”他语声微滞,后面的话消弭于无声。

只是言行需时刻谨慎,如履薄冰。

只是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只是……那无处安放、亦不敢示人的思念,日夜啃噬。

“我知道。”陈谷雨轻声道。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距离,能更清晰地看到他清俊的侧脸轮廓。

比两年前更显棱角,也添了些许风霜痕迹。

这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能有的模样。

“碧蚕蛊的事,已有线索指向南方。”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一人能听见,“你身边,我安排了人暗中护卫。但你自己,务必要更加谨慎。”

这不是地脉长老对下属的命令,而是妻主对夫郎的叮嘱。

一股暖意悄然漫上谢晚舟的心头,他终是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沉静的眸子裡,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也盛着显而易见的忧色,以及一丝被他捕捉到的、深藏的疲惫。他想起学宫中关于她处境艰难的流言,想起她独自扛起的压力——

喉间微涩:“你也是。”声音里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疼惜,“不必……总为我分心劳神。”

他顿了顿,终究问出心中疑惑:“那位阿土姑娘,还有念安……我总觉得,他们似有不同寻常之处?”

陈谷雨知他心细如发,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实情。

她声音几不可闻,如一线游丝:

“此前北上,渡沧澜河时遭水下凶物袭击,情势危急。念安似乎能提前感知水下威胁,出声示警。而阿土……”她忆起当时那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的嘶鸣,“她发出了一种奇特音波,竟能让那庞然凶物的动作迟滞一瞬,我方得隙反击。”

谢晚舟闻言,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他自幼博览谢氏藏书,于各地风物异闻、古老传承所知甚详。

“念安年幼,心思纯净无垢,或对某些凶戾气息有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古籍中确有类似记载。”

他先分析幼弟情况,语气温和,随即神色转为凝重:“至于阿土……妻主可曾听闻,北地深处一些与世隔绝的古老部族,传承着与自然万物沟通的秘法?尤其那些世代侍奉山灵、水伯的部族,其祭司或萨满,据说能以特殊的音律、舞蹈,影响乃至安抚狂暴的凶兽与异常地气。”

他目光清亮地看向陈谷雨:“若阿土身负此类传承,其能力或许并非攻伐,更近于‘沟通’或‘干扰’。她喉部受损,失却常语,但那发声方式,很可能是一种残存的本能。只是……这等部族大多隐秘,其传承体系与主流地脉之术迥异,她流落至此,身世恐怕不凡。”

陈谷雨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他的分析与她的猜测不谋而合,且提供了更具体的佐证。

她微微颔首:“我亦有此想。留她在身边,一是庇护,二也是想从其身上,或可探知北地谜团的一二线索。”她未提可能与谢家旧案牵连,以免徒增他烦忧。

谢晚舟心下了然。果然如此。

他不再追问,只郑重道:“我明白了。万事小心。念安那边……我会寻机细问,或能知悉更多。”他能做的,便是以自身学识,为她拨开些许迷雾。

陈谷雨凝望着他,见他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撑,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分。

她唇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快得恍若错觉。

“嗯。”

她低应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似要确认他的安好,方才移开,“去药圃看看吧。”

两人前一后走出花厅,步入后院。

阳光豁然开朗,洒在那片新辟的药圃上。

新绿的嫩芽破土而出,生机盎然,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劲。

她们并肩立于圃边,目光落在那些幼小的植株上,如同两位同窗在探讨学问。

“你看这‘枯水蓼’,”陈谷雨语音平静,指尖虚点一丛细苗,“其性耐旱,根系深扎,能破板结硬土。看似柔弱,假以时日,却能悄然改善一方土质。”

谢晚舟凝视着那不起眼的绿意,心领神会。

他接口,语气如同陈述农事观察:“万物生长,皆循时序。幼苗若根脉未固便强行移植,易受摧折。需待其根系深植,枝叶渐丰,方能无惧风雨,自成一方荫蔽。”

他微微侧首,目光快速掠过她沉静的侧颜,声线压低,带着唯有彼此能懂的意味:“农事之道,亦在于此。唯有育出足够优良、能利国济民之种,使其深植于万顷民田,关乎国计民生,方能……不轻易为人所弃,甚而,拥有择土而栖之能。”

陈谷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

他懂了。他并非被动等待,而是在他自己的领域里默默积蓄力量。

高昌棉若能成功推广,惠泽北地,成为不可或缺之物,那么他作为核心培育者,其价值与地位将截然不同。届时,即便是女帝,想要动他,也需权衡动摇国本之代价。

“不错。”

她颔首,目光转向几株苏沐阳特意标注、可用于解毒的草药,“然有些沉疴痼疾,非寻常药石可医。需寻得对症之主药,其药性需足够精纯、霸道,方能以力破巧,克尽顽毒。”

她的话隐晦地指向自身,那“对症之主药”便是更强的力量——突破青晶,抵达黄晶之境。

谢晚舟心尖微颤,明白她所指为何,更知那条路何等艰险。

他沉默片刻,俯身,在药圃边缘不起眼的角落,轻轻拨开些许浮土,露出一块沉实坚硬的青褐色石头,棱角已被岁月磨得略显圆润。

“磐石虽默,承重千年。”他轻声道,指尖在粗糙的石面上极快地一触,旋即收回,仿佛只是无意之举,“根基深厚,方可砥砺锋芒。”

陈谷雨的目光落在那块默然承重的石头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是在告诉她,他明白她的根基在于地脉,他会如这磐石般在她身后沉稳积累;同时,他也在鼓励她,厚积薄发,终能砺出足以斩破一切阻碍的锋芒。

“嗯。”她应道,声线里含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柔意。

她也伸出手,并非触碰他,而是拂过一株靠近石头的药草嫩叶,动作自然如照料植株,“草木有灵,深谙地气。风霜雨雪,皆是淬炼。”

她在告诉他,她感知得到他的心意与坚守,他们共同经历的这一切磨难,终将化为成长的资粮。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鬆软的泥土上,靠得极近,衣袂的影子几乎交叠,却又恪守着最后一丝距离,如同他们此刻的关系。没有逾矩的举动,没有直白的誓言,只有借由草木土石传递的、深沉的理解与无声的盟约。

他知晓了她的目标与隐忍,她亦明了他的决心与道路。

他们各自有战场需奔赴,一个要突破力量的桎梏,一个要奠定实学的根基,皆是为了最终能主宰自身命运,能够……真正地并肩而立,而非像此刻,连一句关切都需掩藏在隐喻之下。

“时辰不早了,”陈谷雨终是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清冽,“学宫门禁将至。”

“是该回去了。”

谢晚舟也站直身体,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生机勃勃的药圃,与那块沉默的磐石。

两人前一后走出后院,姿态已恢复如常,如同完成了此次休沐最寻常不过的一项活动。

送至二门处,陈谷雨驻足,对候在一旁的谢桐吩咐:“备车,稳妥送谢公子回学宫。”

“是,契主。”

谢晚舟拱手,依足礼数:“多谢陈长老款待,晚舟告辞。”

陈谷雨微微颔首。

在他转身,衣袂拂过门槛,即将离去的那一瞬,一句极轻、几乎散在风里的话语,精准地送入他耳中:

“苗圃……我会看顾好。”

谢晚舟步履未停,恍若未闻,唯有广袖之下,手指悄然蜷紧,心潮如浪涌。

她承诺会看顾好的,何止是这一方药圃。

那是他的幼弟念安,是这栖梧苑里属于他们的一方净土,是他们共同培育的、关于未来的希望。

马车辘辘,驶离栖梧苑,汇入京城喧嚣的长街。

谢晚舟靠坐在车厢壁,阖上眼帘,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药圃边的每一句机锋,每一个眼神。前路依旧遍布荆棘,然此刻心中,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沉静的笃定。

栖梧苑书房内,陈谷雨临窗而立,望着马车消失的街角,指间那枚青晶长老令温润生光。

她知道,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

不仅为守护这万里疆土,更为守护这份在权势倾轧下,依旧于缝隙中顽强生长、心心相印的羁绊。

黄晶之境。

她必须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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