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晚，还没到除夕就打春了。
刚出正月，天儿仿佛就暖起来，袄子快穿不住了。
林继萍今天特地跟公社兽医站申请了回林家湾生产队检查新一批公养生猪的工作，看完小猪仔早早回来等着自家老娘和女儿。
要说理由，着实罕见得很。
前两天，林继萍她妈林爱娣好好地突然说小英子的名字不时髦不好听，要带孙女去改名。
林继萍和英子面面相觑，滴溜着一模一样的黑眼珠没说出半个字。
行，改就改呗，在这个家可不兴民主，妈/姥姥说了算。
没人投反对票，林爱娣宣布带英子去派出所，把户口本上的名字从“春英”改成“紫涵”。
为此她要向农机厂食堂请半天假。
这可了不得，谁不知道林姥姥把国营农机厂食堂的工作当命根子！
当初开始搞公社化的时候，为了保住干了好几年的工作，林姥姥跑烂了三双鞋，嘴皮子都说裂了，才从公社争取到珍贵的资格许可。
公社一年到头也发不了一张社员外出工作的许可，卡得特别严。
可见林姥姥当初从各方下手，付出了多大努力。
总而言之，为了这件大事，林继萍今天还怪期待的。
林继萍的父亲上工去了，七十七岁高寿的金桂花在灶台上做午饭。
林继萍一边在底下添柴一边挨自家姥姥的骂。
是的，林家四世同堂，从金桂花到英子。
桂花婆婆满头银丝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圆圆的小髻，发间插着一把弧形的金属篦子，穿着老式的盘扣蓝布袄，收拾得十分利索。
别看她年事已高，中气可足了，一会儿骂火大了一会儿骂火小了。
林继萍继续猛猛添柴，只当没听见。
“你这个造孽的，锅都要烧破了！我真是受不完的气，活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死呢！天天也是浪费粮食！”
林继萍掏掏耳朵。
这不，姥姥狠起来连自己都骂，顺口骂她两句实属正常。
她三下五除二将还没烧尽的小木棍之类的柴禾从灶膛里夹出来，灶膛里的火顿时小了一半。
接着她一股脑将半燃着的柴禾扔进一个大肚小口瓮，封住口子，灭火制散炭，备着冬天用。
桂花婆婆把米饭下锅蒸上，在锅边贴一圈咸鱼和几个窝窝头，又把两大碗菜心和菠菜放到热水罐子的边沿用水汽保温。
小老太太一刻也等不得，挥舞着双手把比她高一个头的林继萍赶出去，自己亲手控制火候。
“好好好，我出去。”林继萍只好去收拾桌子。
这时，王开平——也就是英子的姥爷——上工回来了。林继萍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拿葫芦瓢兑了一瓢热水给他冲洗手上沾的泥
王开平弯腰搓洗双手：“搞凉水就行。”
林继萍的手十分稳当，缓缓淋着热水道：“又不缺热水，罐子里那么多呢。”
“好了。”他直起身甩甩湿漉漉的粗糙手掌，“小英子还没回来？”
“没呢，估计快了。”
王开平闲不下来，拎起厨房墙角半旧的铁皮桶，来到灶台边，从专门煮猪食的汤罐往桶里舀冒着热气的猪食。
见林继萍要插手，他道：“我来，你去洗碗盛饭，晾晾英子吃着不烫嘴。”
王开平去屋后猪圈喂今年的两只猪仔时，林姥姥带着英子回来了。
林姥姥把两人走热了脱下来的小袄搭在一边，脸色不像出门时那么喜悦。
英子倒是很高兴，难得走那么多路，小脸红扑扑，两只短辫毛茸茸地翘在肩膀上。
王开平进屋，眼瞅气氛不对，连忙放下猪食桶和铲子：“怎么了爱伢姐？”
林姥姥示意英子把小袄穿回去，有些恼怒：“我说英子要改名，叫‘林紫涵’，派出所的登记员问我是哪个紫涵。我又不识字，你说这叫什么事？”
王开平轻声问：“后来呢？”
“登记员说她找两个一样的音就行，不会写字的人都是这么上户口的。我没同意。”
林姥姥现在可不是普通老太，她见多了因为乱上户口闹的笑话！
“那最后英子的名儿没改成？”林继萍问道。她看着自家老娘，分出一点余光摆筷子，筷子搭在碗沿敲出清脆的当啷声。
英子歪着头使劲把手臂塞进小袄，王开平连忙帮她拽上来穿好。
她咧嘴笑道：“成啦。姥姥当场又给我起了个新名字，我现在是林宝珠！”
英子眼神亮晶晶的。
她心中小声地想，紫涵也很好听，要是全都是她的新名字就好了。
王开平松了口气：“宝珠好，宝珠好，比紫涵好懂。”
见林姥姥还没消气，他忙补充道：“就是可惜，紫涵也是好名字。”
神出鬼没的桂花婆婆从后面大力拍了王开平一下，生气地大声喊：“咸什么咸，哪里咸了，咸鱼不咸还能叫咸鱼吗！”
王开平“哎呦”一声，也提高声音：“娘，我没说咸，好吃着呢。”他丈母娘耳背，准是又听错了。
林姥姥清了清嗓子，不声不响宣布一件大事：“我给自己也改了个名，以后不叫林爱娣了，叫林秀凤。宝珠帮我记一下，免得回头忘了。”
“好的呀。”宝珠欢快地说，“我等会儿抄下来。”
去派出所的路上，林姥姥说来都来了，她也顺便改个名。
祖孙俩起了十几二十个名字，不是林家湾有重名的，就是隔壁大队有，要不就是林姥姥隐约记得农机厂有个女同志。
就这么想了一路，才定下“秀凤”。
林宝珠和林继萍非常轻易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桂花婆婆听不见，嘟嘟囔囔准备吃饭。
独独王开平呆愣着。叫了二三十年的名字突然改了。
以后就没有爱伢姐了。是秀伢姐？凤伢姐？
王开平属羊，被穷得吃不起饭的王家人送到林家当上门女婿的时候才十八，比林秀凤还小两岁。
那会儿他年轻又胆怯，所以一声“爱伢姐”就这样喊了半辈子。
他说不出是新奇还是什么，机械地跟着走进厨房。
宝珠无忧无虑地扒在灶台边，耸耸小鼻子：“哇，好香的咸鱼。”
林继萍被笼罩在白白的蒸汽中，把晾了一会儿的一小碗饭拿起来：“那多给你两块，多吃饭，像妈妈一样长高。”
“不要不要，我只要多一块就够了。”林宝珠觑了一眼太姥，小声道，“咸，吃不完。”
林继萍懒得多用一个菜碗，直接把底面焦黄喷香的咸鱼分到各人饭碗中。
林继萍一边有滋有味地啃咸鱼，一边卖乖：“蒸咸鱼虽然有蒸咸鱼好，但还是炸鲜鱼更鲜香酥脆，也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吃到。”
“刚出正月你就馋，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大馋丫头。”林秀凤瞪她，低头连着菜心匆匆扒了一口饭吞下，“回头把购肉证拿出来，我明天早点去称一斤肉带回来。”
林家不是吃不起炸鱼。
按购鱼证上的额度算，林家五口人加起来，每个月有买两斤塘鱼的资格。
只是油一炸，香味散得左邻右舍都能闻到。
林秀凤的工作是好不容易才保住的，林继萍在红旗公社的畜牧兽医站领集体发的工资，两个女人已经够打眼了。
假若再经常吃什么炸鱼，保不齐让人心存怨恨，搞得林秀凤丢工作。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所以林秀凤才拍板，不买塘鱼，买咸鱼回来蒸着吃。
咸鱼还能多买半斤呢。
吃饱喝足，林秀凤要去农机厂食堂干活，王开平继续上工，林继萍回兽医站上班，桂花婆婆打理家里的活计。
宝珠从柴房翻出姥爷给她特制的小竹篮。
她也得上工，跟队里的小孩子们一块儿割草捡柴。
姥姥刚才在路上告诉她，学校快复课了，过两天带她去报名。
宝珠读书很早，本来去年下半年她就该读四年级，结果学校乱乱的。要是姥姥不说她还以为以后都上不了学呢。
能回学校她可高兴了，哼着小曲儿，背着小竹篮蹦蹦跳跳跑出门，两只短辫一甩一甩地。
因为办事耽误了上工时间，宝珠落了单，一个人往小孩子们割牛草的半山坡走。
在路上，她碰到一个长得挺白净的年轻男人，只不过精气神没有一般社员那么积极向上。
咦，好像是她那个爸。
宝珠挠挠头。
她的亲生父亲于来义也发现了她，自来熟地跑向宝珠。
“英子！”他喊得特别亲切。
宝珠两只细白的手攥紧竹篮的背带，努努嘴道：“我不是英子。”
于来义尴尬死了，心道难不成认错了？
也是，这几年没怎么见过，认错也情有可原。
他咳一声，问：“你知道英子在哪上工吗？”
“找我什么事？”宝珠嘿咻嘿咻赶路，顺口回答。
于来义糊涂了一会儿，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倒霉孩子在戏弄他。
想到自己的目的，他三两步赶上宝珠，好声好气道：“英子啊，爸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宝珠挥挥小手，老气横秋道：“林家湾生产队没有英子，我姥给我改名了噢，以后请叫我林宝珠。”
“好端端改名做什么？爸给你起的名字不好听吗？”
于来义升起一阵微弱地心虚。
当上门女婿的时候，林家湾和于家坝两边的村长作了见证，约定过林继萍的孩子必须姓林。
当初是他去给孩子上户口的。
本想着偷偷让孩子户口本上的名字跟他姓，结果碍于林家的三个母老虎，没贼胆搞小动作。
但他还是有自己的小心思，按于家那头侄女们“春丫”、“春妮”的叫法，把林继萍定下的“林英子”登记成了“林春英”。
“我姥说了，原来的名字不好听。你记住了啊，我是林宝珠！”她小脸严肃，又重重强调了一遍。
“好吧，宝珠。”于来义说回原来的话题，“爸给你送好吃的来了！”
他往四周望了望，偷偷摸摸给林宝珠看破布包着的几根新鲜春笋，低声道：“这竹笋可嫩了，你带回家烧肉吃，特别香。”
好吃懒做的于来义想到竹笋烧肉忍不住咂咂嘴。
宝珠扬起小脸，碰面以来第一次叫人，天真地问：“爸，竹笋烧肉好吃你咋不给我肉，就给竹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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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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