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城主城,夜间的主殿里空荡无声。十三护法的高椅上落了灰,被月光一照,显出些许物是人非来。
孙净林身披月色,自主路踏入偏殿,一路走过,路旁亮着灯的房间一盏盏灭了灯。他神色半分都懒得变,推开门来,只见如今千人声讨,万人不齿的城主谢洪雪,正着一袭墨色长袍,在烛火里垂眼看着卷轴,烛光映得他半张脸极亮,另一半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那卷轴早不知看过多少遍,不知道还能看出什么滋味。
孙净林皱起眉头,直想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替他痛快痛快。长短不过四年,不过早足够一个人判若两人了。
四年前。
傍晚,石门寨。
“寨主,我这一路走来,看见咱们寨子已经今非昔比了啊。”孙净林一路畅行无阻地经过重重检查,径直走向大堂。
石门寨主班塞坐在正前方的大椅子上,正把喝光了的酒坛子往旁边扔。
随着那坛子碎开,周围人应声附和,班塞朗声笑了两下。
“是啊,寨主自打两年前练成功法,咱们以前的仇家都没有敢找上门的,这样看来,寨主在江湖上立名不是指日可待吗?”二寨主班桀勾着嘴角说道。
只是他这话说的友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孙净林。
孙净林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然后拱手恭维了班塞几句。心里却不是多轻松,看来江湖传言是真的没错了?
班塞居然练出来心魔后没有疯,还靠着这个继续练着邪门功法。据说上一个这么做的人还是正统门派下的首徒,那个人练了三十年,残害了师门上上下下百余人,轰动江湖。
可班塞是怎么做到的,光靠自己摸索吗?是误打误撞还是怎样?
孙净林心里冒出好多问题,不过他当然不能问。作为一个从小被老寨主不知道是捡回来还是抢回来的人,他勉强算寨里的一份子,可自打两年前他在外面开了个店铺,似乎有那么点叛出匪窝的意思后,班塞倒没说过什么,只是班桀更不待见他了。
可他也不能真不回来,班塞总不可能会放任他在外面逍遥一辈子。
就在孙净林落了座后不久,外面跑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站定后犹豫了一下道:“寨主,牢里那个男的昏迷着呢,两天没醒了,再开一刀估计就快死了,还继续吗?”
班塞喝了口新呈上来的烈酒,没出声。
班桀懂了,阴恻恻地开口问:“你是新来的吧,来的时候没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么?”
那男人腿抖了两下,获得班桀嗤笑一声。应着“明白了”退了下去。
自孙净林出现这么久都没有开口只一直喝着酒的班塞终于说了句话:“沈安呢?”
班桀没出声。
旁边站着的人凑上了:“寨主,沈安从中午睡下还没起来呢。”
班桀低声道:“又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的。”
班塞看了过来,这人长着一双鹰目,不似班桀那双上挑的吊眼,再配上他眼旁边那道细疤,看过来的时候竟有几分压迫意味。
班桀闭上嘴偏开了头。
沈槐安三天前因为将自己自带的酒给班塞喝,班塞一口喝下去才感觉味道不一样,又有人见沈槐安想私自出门,被班桀嚷嚷着可疑关到牢里去了。
可班塞如今一点事没有,班桀见班塞并不想对沈槐安动手,竟也只是笑了笑没劝说什么。
傍晚,石头寨地牢。
两个男人抓着一个身穿淡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的肩膀走了进来。
那男子白白净净地,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牢门守门的人见他不像以往从石头镇里抓来的人,倒像养尊处优的哪家公子,皱了皱眉没问出口。
那男子一路走来,四处打量了片刻,果断回头:“我说哥哥们,这是哪儿我都没弄清,您怎么给我送牢里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不怪他见谁都叫哥哥,谢洪雪不过十七岁,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奈何那两名古铜色皮肤的大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显然也并不想当他哥哥。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一位大汉一边流利地打开牢门,一边问几句准备向寨主说明情况。
“我来找我师父的。”谢洪雪赶紧说。
另外一个大汉一把把他推进门去,一边看着他说了句:“我们是土匪,你知道吗?想干这行当不用拜师,我们也不会收徒弟…”
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大汉打断了:“老四,闭嘴。”
老四听罢闭上嘴,两人一路走了。
“土匪?”谢洪雪翻着从他胸口拿出来那张宣纸,心想“是这儿没错啊。”
旁边有人轻轻喂了一声。
谢洪雪抬起眼来,看见一位穿着雅白色长衫的男人。那男人看起来身材修长匀称,只是面色苍白似带病气,可他略弯着看过来的眼睛弯月一样,清亮得如有一层层水光流转,这么一看就将那病气压下去了几分,反而浮上几分清贵感来。
“你说你是来找人的?”沈槐安在这牢里待得无聊,睡得如今都睡不着,见有人来,于是搭了话。
谢洪雪点点头,无奈地蹙眉笑了笑,他一边举了举手中宣纸一面道:“家父说我那没出生就认下的师父在这,说自己与故人有约,要我过来找他。”
“即便要你来这危险地方,你那师父都不前去接你?”沈槐安问。
谢洪雪于是答:“我自小习剑,如今已经快十八了,哪儿还用别人接。”说罢他苦着脸低低地拉长声音说“可我怎么能知道这是个土匪窝啊。”
沈槐安被他那半真半假的懊恼模样逗笑了,觉得来的这个小孩儿有些解闷,真像瞌睡来了送枕头。
“你师父什么样?”不过他笑着笑着,大概想起来了什么,于是问道。
谢洪雪说:“听别人说,嗯…他三头六臂,手能扛鼎。”
完全是市井间的荒唐话,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那你怎么找他啊?”沈槐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
“我知道他的名字。”谢洪雪犹豫片刻却没说。
这小少爷是单纯些,看样子却并不傻。他想,父亲说他那师父行踪不定,是在忙着接任务,有那么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如今在这匪寨,应该也是有自己的计划。他要是随便说出去什么,坏了事儿怎么办?
“是叫沈槐安么?”沈槐安只有一半把握。
谢洪雪一下子抬起眼来,点了点头说是。
“真巧。”沈槐安见罢收回视线,弯了弯嘴角说“我也叫这个。”
不久后,外面传来一连串响动,穿插着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
谢洪雪扒着栅栏往外使劲探头,看见人都快走空了。
他一转头看见沈槐安用手垫着头,半躺在被子卷上十分安定,连头都没转一下。
“沈师父,这情况经常发生吗,是正常现象?”谢洪雪有些紧张,压着声音问。
“叫沈槐安就沈槐安,师父就师父,这沈师傅听起来多老啊。”随即他转过头来说“这次应该是寨主死了,死得…不算太正常。”
谢洪雪听话地改了口,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槐安解答他的问题:“是我干的呗。”然后想了想道,“别问为什么了啊,说不完了。你先安静呆一会,记得有人来了不要出声。”
谢洪雪点点头表示会安静,压下诸多疑问,眼睁睁看着他那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师父找了个舒服姿势闭上了眼。
他见沈槐安这么安之若素,也放下了一半的心,拍了拍灰扑扑的床褥躺下了。
空荡荡的地牢里只剩外面传来的风吹树叶的声音。
谢洪雪躺在床上,看着结了蜘蛛网的墙角,他仔细看了看,还看见了一只静止在网上的小蜘蛛,不知道是是死是活。
思绪越飘越远。
他从小到大离开谢府的次数十分有限,夏天有人给扇风,下雨有人给打伞。每天饭后都听着他娘亲悠扬的琴声在院子里比划剑招,晚上给父亲问个安,一天就这么过。
教他剑招的人十分半吊子,大概因为江湖中功法了得的人忙着做天涯榜上的任务,也少有锦衣玉食的公子哥选择学剑术,所以会教的人并不多。
也是,这一生能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舒舒服服地过的人,怎么会选择去天地间风吹日晒,咬牙苦练剑法,这不是自找苦吃么?纵人人艳羡崇拜,能以剑破天门的大侠客能出多少人呢?
可谢洪雪总喜欢白日做梦,在梦里什么都敢放开了想。这从没吃过一点苦的小少爷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想,他还是想出去看看,那江湖中人说的“为我恩公万死乐”到底为什么乐,那他从没体验过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到底有多欢。
所以虽然父亲小时候让他练剑他十分不情愿,长大点后知道自己有个师父,是老剑神当年吃老友儿子的满月酒席一高兴,还神秘地算了一卦,说此子前途无量,不知道是真是假,然后大手一挥,将他收入的师门,他还为此高兴过。
甚至可以说,他是听着剑神高徒沈槐安的故事长大的,市井间流传着神乎其神的故事。那人还是小姐们闺中无聊时看的话本中的常客,话本上对他容貌的刻画众说纷纭,他记得自己看过一本,上面说是“风度翩翩,雅极正极。”后面就是假的不行的红尘事了。
慢慢地,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已经离开了的,乏善可陈又舒服极了的前半生。又看了看旁边白衣墨发的剑客,不由幻想起以后来。
距此地三十多里外的石头镇上,被一碗蒙汗药放倒的姑娘醒了过来。她皱着眉没理会长姐起身来扶她的手,只是擦了擦刚落下来的眼泪要往外走。
“你去了有什么用?”孙悦咬了咬嘴唇问自己从小就是个犟脾气的妹妹,“你外出五年了,刚回来,爹娘日夜念叨你,结果你刚回来就赶着去找死吗?”
孙静无言以对。
可如今牵挂的人有危险,若她只会冷着眼看,那她习剑这五年有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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