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查。”季子清停步,“张大人有何指教?”
张御史叹了口气,将他拉到廊柱后,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事,查清了未必是好事。”
季子清挑眉:“张大人何意?”
“你年轻,有才干。”张御史看着他,眼中是真切的担忧,“但京城这地方,水深。有时候,真相不如糊涂。”
他拍拍季子清的肩:“半月之期将至,若查不出……也是常事。何苦为难自己?”
说完,摇摇头,转身走了。
季子清站在原地,看着张御史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中那股寒意越来越浓。
同僚的暗示,官场的规则——适可而止,明哲保身。
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回到值房,推开门,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是东西被翻动——一切都在原位。不是气味改变——还是墨香和潮湿的混合。而是一种感觉,像有人刚刚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
他走到书案前,脚步顿住。
摊开的案卷上,那个“柳”字旁边,多了一个字。
是用朱砂写的,鲜红刺目,笔画粗粝,像用指尖蘸着血狠狠划下——
“止”。
一个“止”字,覆盖了半页纸。墨迹还未全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季子清伸手摸了摸。朱砂粉沾在指尖,碾开,是上好的辰砂。
他冷静得自己都意外。先检查门锁——完好。窗栓——完好。但窗台上有半个模糊的泥印,很小,像女子的绣花鞋。
推开窗,雨丝扑面。窗外泥地上,脚印已经被雨水冲得差不多了,只剩浅浅的凹痕。
然后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香气。
兰花。清冷,幽微,混在雨腥气里,几乎捕捉不到。
季子清关上窗,回到案前。他看着那个鲜红的“止”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抽出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抽屉深处。又从柜子里取出新的空白案卷,重新摊开。
提笔,蘸墨,他继续写今日的勘查记录。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雨敲打着屋檐,噼啪不停。
写到最后,他停笔,在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小字:
“既已启程,风雨兼程。真相不死,此案不止。”
然后他吹干墨迹,合上案卷。
起身走到窗边,他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低声自语,像对那个留下警告的人说:
“那就看看,是谁先止步。”
入夜,雨势转大,雷声隐隐。
值房里只点了一盏蜡烛,光线昏黄,将季子清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他坐在案前,对着摊开的线索纸发呆。
门外传来轻叩声。
不等他应,门开了。容鸢披着深色斗篷进来,发梢微湿。她脱下斗篷,里面还是那身浅碧色宫装,但发髻有些散乱,像是匆匆赶来。
“听说你收到‘警告’了。”她直接道,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季子清抬眼:“殿下消息灵通。”
“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这案子。”容鸢喝了口茶,眼神认真,“那血字……是有人想让你知难而退。”
季子清沉默,将今日所得一一摊开:新线索“丫鬟”、沈独的军刀分析、云锦来源、苏绣疑点、还有那张血字警告。
容鸢仔细听完,沉思片刻。
“云锦赏赐名单,我明日可拿到详细。”她说,“军刀……平阳王叔的旧部最多,但宋麟岳父曾任兵部尚书,也能弄到。”
她抬眼:“至于那丫鬟,季大人觉得是谁?”
“宋夫人。”季子清答得干脆。
容鸢点头:“我也猜是她。但……为何是深青色?宋夫人喜穿紫,这是宫中皆知的。”
季子清一怔。
确实。宋夫人两次出现,都是淡紫色衣裙。深青色……更像王妃的喜好。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雷声炸响。烛火猛烈摇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容鸢忽然问:“季子清,你怕吗?”
季子清看向她。烛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诚实回答:“怕。”
容鸢微怔。
“怕查不出真相,辜负职责。”季子清缓缓道,“怕查出了真相,牵连无辜。更怕……真相本身就是一把刀,会伤人。”
容鸢轻声:“那为何还要查?”
季子清沉默良久,说:“因为更怕的,是让真相永埋。柳烟已经死了,若连她怎么死的、为何死都不能弄清,那她这一生……就真的白活了。”
他顿了顿:“就像雨落下,总要有人记得它落过。”
容鸢看着他,眼神复杂。然后她说:“我帮你。”
不是“本宫帮你”,是“我帮你”。
季子清问:“殿下为何……”
“因为宫里也很闷。”容鸢打断他,嘴角浮起自嘲的笑,“闷到让人窒息。你这儿……至少还有雨声,还有真相可以追寻。”
她起身,走到门边,拿起斗篷。回头时,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季子清,我们不是官和民,也不是御史和公主。”她说,“我们现在是……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雨夜。门关上,带进一阵潮湿的风,吹得烛火猛烈摇晃。
季子清坐在原地,许久未动。
手边茶杯里,茶水已凉。
容鸢走后,季子清独坐良久。
雨声如瀑,雷声渐远。值房里烛火将尽,蜡泪堆成小小的一滩。他起身想添烛,却听见门外又有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是容鸢——她刚走。也不是衙役——他们不会这么鬼祟。
季子清手按剑柄,悄声走到门边。正要拉门,忽然从门缝底下塞进一张纸条。
他迅速开门——
走廊空空,只有雨声。
弯腰捡起纸条。普通的宣纸,折成方块。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辰时,城外寒山寺,柳烟事,知情人。”
字迹潦草,像匆忙写就。没有落款。
季子清皱眉。寒山寺在城外十里,荒废多年,香火早断。约在那里见面,不是陷阱,就是真有隐情。
正思索间,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是熟悉的——沈独。
“大人。”沈独浑身湿透,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巧儿不见了。”
季子清心头一紧:“何时?”
“一个时辰前。”沈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按您的吩咐,将她安置在后衙厢房,派了两人看守。刚才去送饭,发现看守昏迷,巧儿……不见了。”
“可有痕迹?”
“窗台有泥印,还是那种绣花鞋。”沈独压低声音,“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小片布料。深青色,云锦,边缘整齐,像是从衣角撕下的——和袭击那晚找到的碎片一模一样。
季子清握紧碎片,眼中寒光一闪。
调虎离山?还是杀人灭口?
“加强御史台守卫。”他沉声吩咐,“尤其是证物房和案卷室。另外,派人暗中搜查百花楼附近,看有无可疑踪迹。”
沈独领命而去。
值房里又只剩季子清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任由雨丝打在脸上。
纸条、巧儿失踪、血字警告……一切都在告诉他:有人急了。
急到不惜在御史台动手,急到要劫走证人。
那明日寒山寺之约,是陷阱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他必须去。
雨夜中,他仿佛看见柳烟那双睁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看见宋麟跪地哭泣,看见平阳王眼中深沉的痛,看见王妃窗前单薄的背影。
还有容鸢说:“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季子清关上窗,吹灭蜡烛。
黑暗中,他低声自语,像对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说:
“那就来吧。”
次日清晨,雨未停。
季子清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防雨的油布斗篷,佩剑,独自一人骑马出城。
寒山寺在城西十里外的山腰,山路泥泞,马行艰难。到山脚下时,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山林间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他将马拴在山下树林,徒步上山。
寺庙破败不堪,山门半倒,匾额上的字早已模糊。院中荒草丛生,残佛倒在雨中,佛像脸上的慈悲笑容被风雨侵蚀得扭曲诡异。
正殿里,蛛网密布,霉味扑鼻。
一个身影站在残破的佛像前,背对着他,撑着伞。
不是嬷嬷。
是个男人。
季子清手按剑柄,缓步走近:“阁下是?”
那人转身。
季子清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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