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祸起左传

于吉之死使得孙策在江东愈发不得人心,只是当地世族和百姓碍于他的军威,不敢公然抗议,只敢私下怨怼罢了。在孙氏的重兵镇压下,吴郡暂且维持着表面的宁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早已暗流汹涌。

这日,周瑜从军营练兵回来,去侯府见孙策,进了正殿的大门,见陆氏的族长陆绩在座,陆绩的侄子陆议也陪同在侧。

陆绩尚未及弱冠,加之他天生病弱,显得格外苍白清秀,神色间却尽是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与严正。陆议生得比陆绩还白净清秀些,他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神色温和而谦逊,他并非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即便手握家族重权,也总是刻意把自己隐藏在陆绩的阴影之下,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迟早会长成一棵参天巨树,待到他抽枝散叶的那一天,他将撑起整个江东的荣耀。

自打庐江之战以来,因着孙氏与陆氏交恶,周瑜早已不再教陆议弹琴了,加之陆议尚未出仕为官,很少在朝中露面,周瑜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周瑜当下有些意外,亲切地寒暄道:“伯言,你怎么在这儿?”

陆议起身向他见礼:“晚辈见过周将军,吴侯临时有事传召叔父觐见,议只是前来作陪罢了。”

周瑜又向陆绩道:“说起来,公纪倒是侯府的稀客。听闻你向来有志于研究天象历法,虽然贵为陆氏的族长,但却深居简出,鲜少过问朝中的事,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你们族中的事都是交由陆议代为打理的。今日能见到你,实在是我与伯符的荣幸。”一番话说得亲和又周到。

周瑜与孙策情同兄弟,两人在江东几乎平起平坐,没人敢不把周瑜放在眼里。陆绩却丝毫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淡淡道:“研究历法倒是其次,主要是陆某打小就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平时不爱出门走动罢了。”

陆绩生性淡漠,说话一向耿直,更何况有孙策这个杀父仇人在场,陆绩说起话来更是不留情面。孙策眼见周瑜受到冷遇,比自己被忤逆了还生气,立时沉下了脸,但碍于陆绩的身份地位,只得隐忍不发,转而招呼周瑜:“公瑾,别站着,你也坐。”

周瑜在侧席上坐了,他早就察觉到孙策与陆绩之间微妙的气氛,岔开话头道:“伯符,我今天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这段时日你鲜少在军营里露面,营里的军务都是由我代管的,我怕长此以往,士兵们会私下议论,以致军心不稳,这会儿恰好得空,我便来看看你成天在府里忙什么呢?”

孙策这才冲他展颜笑了笑,道:“如今江东已经平定,兵戎之事比以往少了,我抽空在家里看看闲书罢了。军中的事有你管着,我很放心。”

周瑜调侃他:“平日里你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怎地如今倒肯用功念书了?”

孙策叹了一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席间的陆绩,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地道:“以往在军中时,我的身边除了你饱读诗书,其余的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人,以我的学识,足够应付他们了。可我如今是江东之主了,平时接触的都是些精通诗书礼乐的世族贵胄,各朝各代的诗文典故可谓是张口就来,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本就有些镇不住他们,可不能再在他们跟前露怯了,我敢不用功读书么?”

周瑜忍不住笑了笑。孙策道:“公瑾,你今日来得正好,近来我正在研读左传,有好些地方弄不明白,正想向你请教哩。”

周瑜沉吟道:“左传是我当初开蒙时学的,距今已经有十几年了,而且我近些年来忙于打仗,没空温故而知新,好些典故早就记不清了,怕是指点不了你。不过——”他望向身边的陆绩:“公纪素来以博学见长,是江东一带的名士,趁今天他在这儿,你何不向他请教一二?”

孙策闻言也看着陆绩。陆绩假意自谦,实则抗拒:“周将军谬赞了,在下年纪尚轻,自己还时常要向别人讨教学问哩,哪敢指点吴侯?更何况吴侯天纵英明,还用得着在下指点么?”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的。

孙策听了复又沉下脸,与周瑜对视了一眼,意思是“我看你就多余问他,这下自讨没趣了吧。”周瑜也没话可说了。

谁知陆绩忽然又道:“不过,在下倒是认得一个人,他出身不高,所以在江东一带名声不算显赫,但他的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擅长左传,便是自小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谈论起左传来,也没有一个不对他心服口服的。”

孙策一听来了兴致,问:“哦?此人是谁?”

这时,不巧有周瑜的亲兵进殿,请他尽快回军营主理军务,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孙策笑着调侃道:“公瑾如今真是比我还忙,既然如此,你就快去吧,我与陆公纪再说会儿话。”

周瑜便起身告辞了。

陆绩这才接着道:“此人名叫高岱,常年在会稽余姚一带隐居避世,但却是当世少有的博学之士,陆某所不及也。”

陆绩难得对孙策假以辞色,加之他为人清高,甚少能听到他对人如此赞许有加,孙策自然更感兴趣了:“既然我江东境内有如此优异的人才,便召他来都城见我如何?江东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若是他果真如你所说,学识异于常人,那我便封他个一官半职,也好人尽其用不是?”

陆绩却摇摇头:“这个高岱秉性淡泊,不慕名利,若是主公下令传他前来觐见,他必会推辞不来。吴侯若是有心招揽他,恐怕得亲自派人去余姚当地请他。而且……”陆绩欲言又止。

孙策追问道:“而且什么?”

陆绩道:“且高岱为人自视甚高,平素只与文人雅士来往,他最看不起的,便是出身行伍的粗人。而吴侯是带兵起家的,以高岱的性子,是不会对你倾心以待的。依我之见,此人不见也罢,免得他不知轻重,冒犯主公。”

孙策微微沉下脸,冷笑道:“此人好大的架子,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想会会他了。不如此番就由你出面,代我去余姚请他前来会面如何?”

陆绩面露难色:“既然如此,在下不敢推辞,只是主公与高岱论及左传时,高岱若是含糊其词,佯称不知,便是轻视主公,不屑与主公谈经论道。到时候,只希望主公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切莫与高岱一般见识。”

陆绩很快奉旨南下,去余姚延请高岱,在他的极力斡旋之下,高岱最终同意赶赴都城拜会孙策。

到达都城吴县之后,高岱便一直借住在陆氏府上,陆绩则一改往日的淡漠疏离,每日与高岱谈经论道,过从甚密。

他与高岱本不相熟,甚至在此之前都没见过面,只是互相听说过彼此的名头罢了,可在短短几日之内,两人就一见如故,高岱对他可谓是推心置腹,知无不言。

陆议本以为叔父陆绩不擅交际,却不想他只是懒得与人打交道,若是上心起来,竟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陆议敬佩之余,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只因陆绩近来的行径与以往大相径庭,若是搁在平常,别说让他大费周章地亲自跑腿去请人了,就是让他见个客,他都很不耐烦,能推辞就推辞,可他对待高岱却又如此不同。

但陆议转念一想,陆绩和高岱都以学问见长,也许文人之间就是如此投契吧。陆议的学问虽也不差,但他没有文人墨客卖弄风/骚的习气,读书写文对他来说只是应付日常所需罢了,所以对于陆绩和高岱的关系,他始终搞不明白。

这一天,是高岱原定去侯府拜见孙策的前一日。早上起来,他照常与陆绩在正厅里用早饭,但明显心里有事,食不下咽,面前的一碗清粥,直到放凉了都没见底。

陆绩明白他的心思,挟了一口小菜,送入口中嚼了嚼,旁敲侧击地道:“孔文,我知道你对左传一书极为精通,当世之人少有能与你比肩的,但毕竟明日你要见的是吴侯孙策,即便你对自己的学识有信心,也应提前准备一番,以免到时候应对不暇,惹怒了孙策。今日我就不叨扰你了,你静下心来好生研读左传,我也会知会府里的人少去你院里走动。”

高岱果然被他道中了心思,放下筷子道:“公纪兄,你这话算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越临近觐见吴侯,我这心里就越是没底,只因我从没见过孙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公纪兄久在都城,想必经常面见孙策,此番不也正是受他之托去余姚找我的吗?你快与我说说,吴侯究竟为人如何?我明日去侯府见他时,也好应付得来。”

陆绩半真半假地道:“吴侯神勇无双,以一己之力横扫江东,百姓无不震服,且他生性阔达,善于用人,江左士人无不归心。”

高岱苦笑道:“公纪兄,你若是用这等漂亮的场面话来搪塞我,就是把我当外人了。孙策神勇无双是不假,但却也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你若是果真把我视为知己,就详细地说一说他的喜好,以免我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弄丢了性命。”

陆绩缄默不语,环顾左右,似是有所忌惮。

高岱倾身凑近他,低声道:“公纪兄,我明白你的难处,你如今不得已委身于孙策,若是被他知道你在背后对他议短论长,后果不堪设想。但以我的为人,你有什么信不过的?大不了我高岱对天发誓,就算是死,也绝不把你今天的话泄露半分,否则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陆绩这才挥退左右,命人关上了房门,对他道:“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便与你交个实底——”他隔着案几凑到高岱耳边,语不传六耳地道:“孙策出身行伍,打惯了胜仗,为人最是争强好胜,极度厌恶有人胜过自己。他此番请你去指点学问,看似是虚心下问,但实则只想彰显他自己学识渊博罢了,你若真心实意地指点他,事事都要与他争个高低对错,必定会招致他的不满。”

高岱为难道:“那怎么办?如此一来,我指点他也不是,不指点也不是,岂不是进退两难?”顿了顿,问道:“公纪对此可有应对之策?”

陆绩沉吟了一下,道:“到时候你处处顺着孙策的话说不就行了?他若是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论对错,你都一概大加赞赏。他若有什么不解之处,你就说你对此也不清楚、不知道,如此一来,岂不就不至于显得他愚昧无知了么?”

高岱茅塞顿开,由衷地佩服道:“公纪兄不愧是混迹官场的人,深谙为官之道,比我这个只会读书的平头百姓强多了!”

陆绩却又谨慎地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罢了,听与不听,全在于你自己。”

高岱已在心中认定了他的话,连忙道:“我是个外乡人,在都城两眼一抹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难道你还会害我不成?”

陆绩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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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血衣关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