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啸书交完对牌回宫,劈头盖脸就是折皇后砸过来的一句“蠢货”。
还没等她问自己蠢在何处,折皇后便噼里啪啦地骂了起来:“你站的什么盘台,你自个儿不知道?小丫头,既然进来了,做都做了,就不要做得蝎蝎蜇蜇的。”
“可是,可是臣女与赵国夫人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又怎样!”折清惠冷笑一声,“你以为,不做妃嫔,便不用干这些肮脏事了?错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折清惠深红色的大袖飞动,带起阵阵香风。在这朱红色的斗兽场里,关啸书头晕目眩,只听见了折皇后的声音,凌厉逼人,“这里是皇宫。这是一座富贵非凡的坟墓!在这里,谁人不争强斗狠,逞凶凌弱!”
“只要你在这里呆过一日,你便永远,永远是这里的人。即便你跑出去了,你也还会想尽办法地回来。”折清惠笑着,关啸书不住地往后躲,却被她涂着艳红色蔻丹的手一把抓住。
“躲什么?多有意思。本宫只是一个河北来的边将之女,如今却做了皇后。而你……”折清惠逡着关啸书的眉目:“你难道一辈子只想做一个小小的郡主?”
“富贵荣华于臣女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臣女不想做嫔妃,若皇后娘娘慈悲,愿放臣女还乡,臣女连郡主之号,也可弃之!”关啸书挤出几个字,“皇后娘娘,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放了你?天真!”
“从你四年前被选为太子侧妃的那一刻,你,便永生永世属于这里了!”折清惠大肆嘲笑着她的无知,“不想做皇上的女人,那就做本宫的眼睛,做本宫的喉舌。本宫能给你的,比皇上能给你的多得多!真是可笑,你竟然恨着本宫——因为一个死人!”
皇后扯着她,猛然推开窗扇,入目是宫阙巍巍,宫城连绵。
折清惠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她的语调软了下来:“看啊,阿昼。皇太后与皇上的居所,那宫墙多么高啊。这宫里,没有异动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你明白么?哎,你还小,早晚会明白的。
阿昼,从小儿你要什么,姐姐都给你。你要做太子侧妃,姐姐帮你牵线;你不想伺候皇上,姐姐召你进宫做女官。现在姐姐问你要一样东西,你舍不得帮一帮姐姐吗?”
秋风呼啸,关啸书心头纷乱如麻。太子清隽的面庞从她心头流过去,滴落一地的残肢断臂,边关的沙尘涌上来,将血气掩埋干净。西园里的桃花又开了,花瓣荡开一池春波,最终留在眼前的,是带着她扑蝶的,十五岁的折清惠。
最终,她轻轻握住折皇后的手,声如蚊讷:“姐姐,你要什么呢?”
折皇后的脸猛然爆发出一层喜悦的光辉,她知道,关啸书动摇了。
她稳稳地握回去,眼睛还是看着崇华宫的方向:“阿昼,你要帮着姐姐,一步步,走到卫太后坐的位置上去。”
“好了,去梳洗梳洗。”折皇后拍了拍她的脸,“今夜小宴,本宫送你和赵国夫人一份大礼。”
小宴开在御苑之中,卫引钟来时,皇后已经到了。皇后将眉画成了宽阔的月形,头上梳了牡丹髻,又簪了九龙四凤点翠嵌宝发冠,华贵非常。
卫引钟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从皇太子被废的那一刻起,卫引钟同折清惠的地位完完全全地颠倒过来。原先众星捧月的皇太子妃成了庶人,而原来“河北来的”小娘子入主中宫,做了皇后。
“臣崇华宫司记卫氏,请皇后圣安。”
“嫂嫂何必客气,快请与本宫同坐。”折皇后笑颜骤开,宫婢立刻为赵国夫人置好了茵席。
卫引钟见皇后以嫂称之,心下一松。皇后善妒,太后不管自己死活,推着自己去皇帝面前献殷勤。可废太子妃初回宫中,自然以藏锋为上策。
今日在太后处走的这一步险棋,算是对了。
“衡阳郡主乃是夫人的故人,如今又同在宫中当值,还望夫人日后,同她多走动才是。”
“既娘娘说了,臣便厚颜叨扰了。”
折皇后缓缓道:“本宫与夫人,也是三年未见了。夫人重回宫廷,又随伺娘娘身侧,本宫特为夫人备了一份大礼相贺。”
此时卫引钟尚且不明,而宴会结束之时,皇太后的一道懿旨将宫宴的平静打破,如闪电惊雷。
周国长公主赵珰,驸马早逝,鸳鸯失群,哀家不忍先帝掌珠孤寂,着赐出降长乐侯,择吉日完婚。
“儿臣与驸马情比金坚,未能白首偕老已是憾事,娘娘又何故夺儿臣守节之志?”
懿旨一下,赵珰立刻起身,扑在了太后与皇帝身前,低低地哀求着:“皇上,娘娘,儿臣与驸马的婚约,乃是父皇所定。儿臣与他琴瑟和鸣,奈何天也妒忌,将儿臣与驸马分隔阴阳之中。儿臣,儿臣不愿再降,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吧。”
折皇后看赵珰可怜,掩在宽袖后的红唇早早地弯了起来:“五姐,娘娘也是怜惜你府中冷清——人月团圆,唯有五姐孤身一人,不由得让本宫叹息,纵然五姐生在天家富贵之中,亦有所缺处。也是娘娘与官家仁慈,钱侯爷品貌清俊,想来是能为五姐再添一次花好月圆的,又有何不妥呢?”
皇后身侧的关啸书已脱下窄袖胡服,换了一身装扮。这一份礼,正正好送到了她的心坎上,见皇后言辞犀利,关啸书立刻捧着皇后道:“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当真心慈,长公主,钱侯爷与您年纪相若,又时常宴饮玩乐,如今鸳鸯成对,是天大的好事呀,何不谢恩呢?”
“衡阳——”卫太后摇了摇头,打断关啸书:“衡阳郡主虽说的是小女儿天真之话,但的确是哀家本意。五姐儿,前头的再好,终究是水里的月亮,人呐,总不能守着那点子念想过一辈子。”
赵珰的眼都快蹦出了火星子——她再降的事,已经议了许久,她想要做关娘子的继母,毕竟关娘子的爹乃天雄军节度使。可这个小丫头——她抬眼去,狠狠剜了一眼低眉顺眼坐在皇后身侧的关啸书。
这死丫头宁愿投靠皇后,宁愿来宫里做一个小小的女官,也见不得自己做她的母亲。
赵珰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她的弟弟身上:“皇上,皇上难道还不明白臣的心吗?臣,与驸马对皇上的心,日月可鉴,忠贞无二啊!”
皇帝却悄悄侧过了头去,长叹一口气道:“五姐对朕忠心不二,朕都明白。只是五姐如今年岁渐长,总不能如先前一般,日日消磨在闲事上了。这门婚事很好,五姐日后相夫教子,享一享天伦之乐,也算不枉了。”
事已至此,赵珰再没了辩驳的境地,皇帝登基之初才是她呼风唤雨的时刻,现在已时过境迁了。她为了皇帝,背叛了三哥;为了让太子中计,亲手送出了自己的丈夫。
驸马死前瞪裂了的眼睛,兄长温和的眼睛,一直在梦里望着她,使她在此刻颓然地低下头去:“儿臣谢恩。”
卫引钟忽而觉得可笑。赵珰也逃不过卸磨杀驴,这里的所有人,都逃不过。
她唤太后一声姑母,赵珰唤太后一声母亲,可为了给太后的亲儿子让路,侄女儿要被蒙在鼓里守活寡,养在膝下多年的女儿想要的太多,也得被胡乱打发出去。
赵珰好歹知道自己要嫁谁,只怕钱思永那个糊涂虫,到现在还不知道要娶谁呢!只是不知道她与衡阳郡主这两头驴,又活得到哪一天?
可笑啊!她端起手边的酒盏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滚入她喉中。赵珰背叛了太子,亲手将自己的夫君送进了圈套,可最后得到的,也只是这三年的呼风唤雨。而自己呢……为了保全自身,为了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卑躬屈膝地在太后面前讨差事。
她喝着喝着,嘴里的酒越来越苦。她放下酒杯,正好对上关啸书的脸。衡阳郡主还迷迷瞪瞪地,不懂得皇后伙同太后,将铡刀立在了周国长公主头上。周国长公主,已经被皇后与太后,永永远远地驱逐在了宫廷之外。
她睁着迷蒙的眼,望着卫引钟。卫引钟端起酒来:“衡阳郡主,臣敬郡主一杯。”
“既是同僚,长幼有序,官阶有别,这一杯,该下官敬卫女官。”
二人对饮,而另一面,赵珰也在喝着,喝到两颊飞红,一面喝,一面叫着什么父皇,驸马。
宫婢们见她越发癫狂,赶忙把她架出去了。
周国长公主在九月初七再次出降,这一次的婚典比不得初次出降热闹,但天家女儿的婚典还是惊动了整个汴梁城。
宁和门外,着便服,佩玉带的驸马换上官服,带着大雁与币帛等物亲迎公主。正值花信之年的公主头带四凤珍珠冠,身着绣满长尾雉的嫁衣坐上轿辇,轿辇四方无帐,只要站在御街上的朱杈子前就瞥得见天家娇女的窈窕身姿。
卫引钟今日告了假,独自点了一壶荔枝饮。她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仪仗,骤然想起了自己出嫁的时候——太子妃的婚典远比长公主的婚典豪奢。她想着,太子玉一般的手,太子同她一道泛舟,大年时内外命妇朝贺……泣血的喊冤声,她的凤冠被一刀劈烂,落了一地的金珠玉屑……
屏风外轻响起了脚步,卫引钟收拾心绪,隔着屏风道:“衡阳郡主,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赵国夫人,你我各为其主,今日,我本不该来。"关啸书今日未施脂粉,素面朝天,卫引钟恍惚了一瞬,才开口:“你还是来了。”
“我来,是为了看一看她的下场。”关啸书凝神看着,“水泻平地,任其东西南北。周国长公主权势滔天之时,可曾想过还有被逼嫁这日?”
“居安思危,也只是说起来简单。”卫引钟玩笑道:“至少昔年我做太子妃时,也没想过,还能有做女官的一日。”
“你请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关啸书冷冰冰的,卫引钟只做未觉,心中却忖度,不知皇后对衡阳郡主许诺了什么,怎么不过几日,她便如此冷淡了。
她稳住心神,浅笑着指着桌上的一碗桂花羹:“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不必了。”长公主的鸾车已经入了钱府,关啸书硬起心肠,站起身来:“新妃即将入宫,事务繁多,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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