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缄攸自醉心楼三层高楼之处捡回了她的破布,而发愣的方戬也被淋了劈头盖脸的酒水。
就当双方错愕之时,他们不知,其实在那三层高楼之上,也有一个人晃了神,适才失手跌落了那一只白玉杯……
方戬急迫地向李醉心询问那酒的名字,随即再次怔愣。
不是说了,只西缄攸一人饮的吗?怎还有第二个人会喝那酒?
那股苦至肺腑的酸涩,怎还会有第二个人愿意去经历?
抬头朝着那酒杯跌落的地方看去,醉心楼三层朝南的雅间,窗扉大敞,窗棂之上有一抹人影……
太巧了!
方戬不是信佛信道之人,但他信缘分。
他信人生在世,命中做何等事遇何等人得何等结局,个中都是由缘分定的。
就像他自己,出生贫苦小村,从小习得普通武技,长大遇得一班兄弟进山为寇,夺官银,济百姓。终有一日,为那人所擒,自此誓死效忠,鞍前马后保她江山社稷……
方戬一直都觉得,这是他的缘分,是他命中的因果。
他在西南做得马贼是缘,被擒招降效忠朝廷是缘,经指点习得一身好武艺平定疆土是缘,识得那人,亦是缘。
命中注定那人生擒自己,为她所用,南征北战封元帅拜侯爵,这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缘分。
但命中也注定,那人眼里永远不会有自己,即便有,也不过是她的兵马大元帅罢了。他方戬于她只是一个臣子,一个工具,可得,亦可失。
因为他知道,那人,无情,无心……
在方戬看来,这个世上,物唯江山,人唯太女虚王,再没什么可以撼动她寒冰一般的内心。
天赐她无双绝顶的容颜,销人魂蚀人骨,天下男女莫不趋之若鹜,但却无物无人可进她心。
还是那句,方戬是个粗人,但就是他这样一个粗人,也看得出来,当今天子,冷心冷情。
无人知是为何。即便她收尽后宫嫔妃佳丽,个个沉鱼落雁艳美无双,但又如何,从没有一个,能让她真真正正瞧上一眼,那些,不过是她的另一些工具。
所谓工具者,日生时可存,日落时可销。
帝王无心,冷面示人,睥睨天下。
也许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但自她称帝那刻起,仿佛是戴上了一层面具,冷情冷意的面具,从此便再不向人袒露半丝心意。
面具戴久了,就忘了是何时戴上,亦忘了何时该取下。从此与皮肉生在一处,从此都只是那个做了帝王的西缄攸。
可就在方才,西缄攸的面色有了刹那的变化。
即便是一刹那,也足够方戬捕捉到,并震惊于其难以抽身!而后,那一杯苦酒的泼洒,并未浇灭那震惊之火,倒似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那酒,名作无白。
无梨花,只余白。
太清楚了,那酒没有梨花的酥甜清香,只有苦,苦得一切喜乐不存,苦得什么都能忘却,只余一片虚空。
西缄攸饮无白,因为她苦,却无人知晓,她将自己封藏,如那酒坛的封纸,如那穴居的蝙蝠,如那被白雪掩盖的梨花。她苦,但她不要人知道。这份苦,她自己一个人享,埋在心底,然后越来越苦。
而那一杯洒了的酒呢?那又是哪个心至苦而不能言的人呢?
方戬管不住自己满脑子的想法,那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想法,一股脑地涌出来,赶都赶不回去。
冥冥之中,他已认定了那一杯苦酒的主人,认定了那三层高楼之上的人,便是今日午间所见。
他甚至想,午后一见是不是缘分?之前晚宴之上,两度将其与西缄攸联想到一处,是不是缘分?包括刚才的夜风,那方破布,还有那一杯酒,是不是都是缘分?
方戬脑子转得飞快,他刚刚想完这些,另一些东西就又冒了出来。
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确定,他觉得,西缄攸那一刹那的表情变动,就是因为那个人!
他料定自己的感觉不错,那一袭白衣,真的和西缄攸很般配……
般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用这个词。
可他就是有种感觉,白色,与紫色,既相斥又互补,一个干净得恍惚不存在,一个浓深得似能包揽一切。
西缄攸身上那种凉薄与黯然,是从内透出来的,像一味毒药,侵蚀进她的身体并且越来越重,而那抹白色,自有一份超脱之感,似一味解药,而且就是那味毒的解药!
但无可否认的是,无论是紫还是白,她们都寂寞了,不知她们自己或是别人如何看,但至少在方戬看来,太明显了,寂寞得太明显了……
寂寞一词,看着普通,似乎是人都会寂寞。他方戬也会,在西北疆场茫茫大漠之中,看那偌大的月亮,他也会寂寞。
但她们的寂寞不同,不再是一份心情,更像是她们的存在本身,甚至不用言明,看一眼便能知晓。
从方戬遇到西缄攸以来,一分一秒一丝一毫的相处,方戬都用尽了心。他不求别的,但求西缄攸可以瞧他一眼,那一眼是只有他一个人的。但是五年过去了,方戬从未成功过。
他看得出她寂寞,但无力可助,为搏她一悦,他甚至寻过天下间的美人送她。大多时候,她一眼过去就走了,极少时,她也会停下,会看一眼,兴许是看眼睛,兴许是看鼻子,兴许是看嘴,兴许是看手,兴许是看头发,兴许是看身量……若她看了那一眼,从此便是锦衣玉食,在等着那姑娘。
但也许只得那一眼,从此她便不会再去看第二次,即便看,也只是盯着某一个地方。她甚至懒得碰她们,那些世间少有的美人,在她眼里,还不如一副枯骨。
慢慢地,方戬悟出了些门道,西缄攸纳的那些妃嫔,她所瞧眼过的女人,不过是在透过她们看另一个人。
方戬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就是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偷走了她的一件东西,自此,她再不会动情。
楼上那个人,会是么?
方戬不由自主看向了不远处的西缄攸,她有一个完美的侧颜,似乎看一眼就能吞噬人心,但却从那瘦削分明的棱角处,透出丝丝有如寒气般的寂寞。
而现在,那双眼里没了寂寞,没了黯然,没了凉薄。
却有怔愣,有慌乱,有痛心。
方戬第一次见这样的西缄攸,也终于明白了所谓苦,到底从何而来。
李醉心所谓‘嗜苦之人,自然是试过比这苦更苦的。尝过至苦,这点苦涩,也不过甘甜了。’
他也懂了。
所谓至苦,莫过心苦。
曾有一个人,将那人的心偷了去,却只有拿没有给,从此那人便只剩下了苦。
方戬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他更想看一看那个人,究竟是谁!
……
一切悄无声息,除了虚辰肩上睡得正香的西玦青,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小鼻鼾,冰冷的空气里再没有任何响动,包括楼上那处,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
安静忽然被打破,西缄攸一摆手,“你们且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后方虚辰听了,沉吟半刻,点头嗯了一声,随即招呼孟乔离开。
而方戬却不想动,他知道西缄攸所谓的事是什么事,他也想去!想去看看那人是谁,想要证实自己所有似虚幻一般的猜想!
但得来的,不过西缄攸冷漠的一瞥眼,带着命令的眼神冰冷,根本不容他违抗。
方戬不由得上前一步,迟疑半刻才开口,“夜色已深,万一有什么事!”
西缄攸眼神不变,只是更加冰冷。
“走开。”
方戬不由一颤,那眼神那语气,已不再是命令,开口之寒意,就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她的臣子她的下属,而是她的敌人。方戬被那寒意逼得倒退一步,背后一滴汗沿着背脊滑落。
重视无言,点头以示听命。
方戬知道,今晚是没有机会了,西缄攸的命令无人敢违抗,他也不敢,而若想偷听,更是妄想。
西缄攸武功之高绝,已超乎常人所想,甚至可说非人哉。他的功夫便是西缄攸教的,奈他如何勤学苦练,闻鸡起舞,习得武艺可上阵所向披靡。但相较起西缄攸而言,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也走不过她五十招,五十招内必败是定论。
他甚至不清楚西缄攸是否出了全力,那对他来说,是永远也无法战胜的存在。
所以妄图在她眼下做小动作,无疑是以卵击石。
方戬就此打住,但并没有放弃,既已有线索,便是有迹可循。好奇心是能害死猫的,更何况是那个有本事撼动西缄攸的人呢,这样的好奇,真是太大的诱惑了。
方戬在心下暗自坚定,不管多艰难,他都会找到那个人。
方戬可谓是败兴而归。但虚辰却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必是延陵无在那里,在她看来,这些事还是她们自己解决得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再如何插手干预,终究不如当事者自己。自己的命运始终只能由自己掌握,更何况是她俩。
虚辰还是如那日所想,辜岚栎和浅城的结局定不会重演。时隔千年,人事万物皆已变迁,千年前阻止不了的事,千年后未必不能。
她不相信这两个人会斗不过所谓命运,她们都是能以命相搏的人,狠既狠,却不乏有情在。等终有一天,所有的真相解开,一定会是不同的结果……
人已散尽,西缄攸转头看向李醉心,眼神表明她已然洞穿一切,李醉心也不屑于去解释。
西缄攸开口,“我要见她。”
李醉心一侧身,“皇上请。”
两人相视一笑,李醉心眼中锋芒毕露,西缄攸却依旧沉如寒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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