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心

圣上突然下旨要修容陵天殿,近十日的朝议便移去了御书房,且只需重臣到场便可。

虽说这道圣旨下得突然,叫满朝文武好些人都反应不来更是捉摸不透,但却也像是变相给不少人放了大假,图添几日悠闲也是好的。

御书房内,除却虚辰与西楚尧,还有左右二相与数位军机大臣,以及西洺在场。

这些日子以来,除却奉天与外族来朝诸事,似乎倒真没其他特别需要西缄攸操心的事情了。

是此,眼下便是西洺正捧着经西楚尧提点过的一沓厚厚簿子,极尽详细地为西缄攸禀告大典进程,一旁诸位股肱听得也是纷纷赞许,心道‘原来十三王爷也并非是个不能担事的闲散王爷,做起大事来也算井井有条不出错漏。'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份不出错漏的安排可是累惨了西洺,日日起早贪黑,连发梦都得想着这回事儿。不过西洺本人倒是乐此不疲,毕竟这可算是他最敬重的九皇姐交给自己做的头一件大事!

而同样被这奉天大典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还有我们无辜受到牵连的五王爷西楚尧。

西楚尧真觉自己铁定是招惹了西缄攸,不然怎能让她摊上这么个倒霉事儿!那尽职尽责又耿直得要命的西洺,遇上任何鸡毛蒜皮的都要来找自己参详,甚至为了方便咨询,更是带上侍从住进了自家别院!亏得她家心肝儿王妃还夸这孩子好学求知,愣是不顾五王爷一脸的阴霾将人留了下来,两人那叫个嫂慈叔孝!

你说西洺傻,他都知道只要将皇嫂哄好了,就不怕五皇姐赶自己走,还会好好给自己辅导;但你要说他机灵,他连奉天大道该铺设的毯子都要过问西楚尧!

咱可怜的五王爷被烦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呐!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烦人精了!日烦夜烦!烦得她都没法安安静静地欣赏自家王妃了!

五王爷心里苦哇……

但看到西洺面圣时可将种种事务梳理得条条分明,又觉孺子可教,自己也算是没白被烦死。

离大典之期也没多少日子了,这边厢是岳王爷穿梭于各门各部,忙于种种事宜;另一边各地使臣业已陆续到底天都,各州府郡县之下的关口检查也都格外仔细。

奉天大典之期为每年的二月初三,那是天神的生日,是从上古年间便流传下来的祀神日。

当年延陵无也曾参加过苍渊国的祀神大典,那是她父亲们的诞辰之日。神王魔尊乃同日降生的神明,一个掌管神灵仙界,一个统领魔妖冥界。人间作为一个夹缝在六界之间的域界,是最为浑沌复杂的地方。

而有意思的是,就是这些平素最被称道浮欲无度的凡人,竟也能记住他们谱世天神的生日。

说到延陵无,西缄攸那日因延陵无的不告而离动了好大的肝火,尽管最后也没谁遭殃。

原本大家都觉着她俩该是和好了的,且延陵无也答应了从今往后再不离开西缄攸半步。

可谁料到,这几日来,西缄攸所到之处,竟全然不见延陵无的身影。且听云颜与虚王爷交谈中流传出的话,圣上似乎已在绝浪殿偏殿住了好几日,能不见白皇便不见白皇,且夜夜辗转难眠;而白皇则是独自睡在正寝,似也不得安卧。

这话听在担心的人耳朵里,那是焦虑忧顾;听在大多旁有用心的人耳里,则是欢喜得不得了!

他们都忍不住猜,怕是那日回去后白皇冲撞了圣驾,惹得圣心大怒便不想见她了。这下怕是要失宠了吧!

可她们也算高兴得太过随意。试想若白皇当真失宠于永陵帝,又怎能还可在绝浪殿正殿安居,圣上此种,许是怕见多过不愿见了……

而真能想到这重的,又有几个呢?

事实上,西缄攸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是怕见延陵无。

凡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延陵无始终觉得自己可能究其一生,都没办法弄懂凡人到底在追求什么?在曾经的延陵无眼里,人心,极易窥探;而在现今的延陵无看来,人心,却是这世上最叵测的秘密。

凡人是唯一拥有七情六欲的种族。他们拥有灵魄,却最难修炼灵识;他们羸弱如草芥,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强大能为。他们中,有的生而怀普世之心,胸怀苍生;有的却自私自利,宁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己;还有更多的,徘徊在这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凭世事所变。

妖童辨心,一如探囊取物。

延陵无到此界多年,至今已看透了许许多多凡人的内心。好人与好人大抵相似,坏人虽坏得千奇百怪,初心却也大同小异。延陵无凭借观心,操控过无数人,翻手覆手便将这天下摆布,最终替人收归囊中。

却惟独,有西缄攸如此一个奇特的存在。

延陵无见西缄攸心怀天下,便为她策马江山;她见西缄攸倾心于己,正中其怀亦爱得沉厚;她见西缄攸对自己失望辗转,便迎难而上但求心安;她见西缄攸爱恨两难,便说破真心剖给她看!

延陵无知道,西缄攸一心等的就是她这一句,可为什么她说出来了,西缄攸却不肯见她了呢?!

人心叵测,西缄攸的心,可谓世间最坚韧的磐石。

因为,连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八年了,延陵无又如当年一般称呼于她,她甚至说出了那三个字!那三个,她从未说过的字眼!

延陵无性冷。初见,西缄攸就知道,她不是人间所有。她没有情,很多人也说过她没有心。

延陵无是神。她不爱世上任何一个人,却惟独,愿意与她西缄攸痴缠。西缄攸始终觉得,那是上苍的恩赐,是一场幻境般的美梦。而当延陵无走的那一日,西缄攸只觉得自己的梦醒了,心也跟着碎了。

她骗过自己,也安慰过自己。正如虚辰所言,延陵无拥有与天地同寿的岁时,自己于她不过蝼蚁,那六年的光阴是梦是恩赐亦是施舍。既已拥有过,又何苦再去贪恋呢?

但这样的自我安慰显然无法平定其心。她的心又乱又难熬,尤其是在重见延陵无之后。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自欺了一年又一年,她拿自己的岁月去蹉跎,却始终求不来一个答案。

当她终于能骗到自己说,‘延陵无与自己的种种,不过是她的人间玩赏,她不曾当真过的。’

那自己,其实也可以不用认真对待!

她总算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此时此刻,延陵无却说出了她从不曾说过的三个字!过往之中,不论何情何境,延陵无都没说过那三个字,所以西缄攸才有骗自己的理由!

十七岁的时候,她们相遇;二十三岁的时候,她们分别。彼时的西缄攸那般年轻,延陵无也永远都会是那副模样,她刚学会知晓感情通晓人事,那么多轰轰烈烈都没有令到延陵无开口。

转眼十四年过去,西缄攸三十一岁了,延陵无的年纪也早已无法考证。她终于明白情为何物,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心;而西缄攸的心却早已与她的面容天差地别,她的心,如一位迟暮老者,垂垂衰矣。西缄攸再难对多余的人提起感情,她以冷面示人无情对事,一如最初的延陵无般……

岁月摧打,世事折磨。

她们终成为不想成为的模样,两颗艰难蹦跳的心相会,轻细的心跳声竟比年少时的热血更轰烈。

延陵无终于对西缄攸说出“我爱你”三字,十四年人间生存,让她当真明白了这简单三字中的厚重意味。

人界十四载,竟比她曾经无比光彩的千千万万年都有意。

原来凡人有七情六欲,是因为悲喜交加才有起伏,欢怒翻腾才有波折。人的心,是最冗杂也最美丽的花,千颜万色,无一相同。人活短短数十载,却比满天诸神的无边岁月都有趣,时光有限才精彩,人生短暂才不容浪费。延陵无从未看过哪路神灵活得如凡人一般,所以开始时她也不会。她慢慢琢磨体会,但总不得要领,直到她沦落为人,她才明白。天上地下,唯人,至真至性,生而绚烂。

延陵无学会了做人的模样,她不再拥有不尽寿时,她也变得有限,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她不再拥有无边灵力,她只拥有一颗珍贵的心。

她不再逃避,不再迂回。她选择直面自己的真心,与西缄攸。

她不想再管西缄攸是否还能接受,她已不再称呼曾经给自己的名谓,但她依然还是她心间的“西儿”。

她爱她的西儿,这是她的真心话,是无边的黑暗也无法吞噬的真心!

而换到西缄攸一边,正是因为延陵无的直面,反而使她心生疑虑与抗拒。

一般而言,人都不会跌进同一条河里。吃过一次的亏,大多人都知道下次得避开走。普通人如是,更何况是聪明绝顶之人。

西缄攸吃过延陵无的苦头,太痛太痛了。她心死了七年,而今终于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份现状,已经足够她满意的了。连一点点过头的,她都不敢去肖想。这一点都不似那个曾有着雄图霸业野心的西缄攸!

但她就是不敢。她宁愿不要,也不要过界。她的心已经葬在了情不知其所起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怕是已经烂了,她也不想再去挖出来……

她依旧拥有了那个人的身体,她的心她的灵魂迟早会与自己一同埋葬。

她已无所谓爱不爱的事,她甚至打心底里害怕这个字眼!多么沉重的一个字啊,从古至今,不管是英雄豪杰还是普通百姓,多少人死在这上头。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不要也罢。

西缄攸不敢去见延陵无,她刻意回避她,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的耳目之下。

延陵无也不急于问西缄攸要一个答案,她愿意等,虽然她也没多少时间。她就乖乖地待在绝浪殿里,找小青儿来,让她读自己喜欢的书听。

夜夜,两人同挨着夜色难以安枕。

一墙之隔,隔着的,又何止是单单的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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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上穷之情深不寿
连载中白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