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宁盘腿坐在房门外，手臂抱在胸前，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地面发呆。
身后的门并非完全关紧，敞开了一条缝隙，房间的灯关上了，透过缝隙看过去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黑暗中家具物什的影子，凝神细听，或许能够听到那道轻浅的呼吸，有规律地响起。
朝夕说，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在那之前，他并没有真正的名字。
迎上庚宁诧异的目光，朝夕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对他的反应感到有趣似的：“难道你以为我是多么尊贵的身份？……在这个世道，命似浮萍，亦如草芥，我也不过是一枚随波逐流的草芥而已，论起出身，恐怕连普通人的家世都不如的。”
“只是侥幸长得好，入了三少爷的眼……”他说着，不知是戳到什么笑点，又顾自摇头笑起来，“唉，每次一叫他三少爷，都觉得陌生得很，好像隔了一层，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司礼了。你说奇不奇怪？”
“宋家有宋家的三少爷，叶家有叶家的三少爷，柳……柳家也有三少爷。单只叫一声三少爷，谁知道说的是哪位。”
“代号总在那里，披着代号的人，旧的走了，又有新的填补进来……多没意思啊。”
庚宁垂着头，肩膀无意识地往后，靠在冰凉的门扉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庚宁面上不显，看起来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实则并未分神丝毫，时刻潜心留意着身周的动静。
耳边自始至终并未听到脚步声，直觉忽然乍起一股汗毛竖起的寒意，他猛地抬手抓住肩膀上的“噗忸”，带着警惕的神色飞快跃起，随即在看清来人的面孔之后愣了下，躬身行礼道：“二少爷。”
宋舟梧停下步伐，向他点了点头，低声问：“睡着了么？”
“……是的，夕少爷身体疲倦，大约一个钟头前就睡下了。”庚宁顿了顿，视线盯着地毯编织的纹路，用毫无波动的机械音道。
“辛苦了，你也去休息吧。”宋舟梧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绕过他朝房间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庚宁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很多年前，还是个小孩子的他接受宋家训练的日子。那时候教官教的第一课是什么来着……？
面对宋家人的要求，只可以回答“是”。即便是做不到的事情，也必须回答“是”，然后勉强自己去做。因为他们被培养的意义，就是成为宋家的刀剑，为宋家献出包括生命的一切。
作为孤儿被抚养长大的他们，和从外界招募来的队员不一样。他们没有退路，没有第二条选项可以选。
“是……”庚宁仍然低着头，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脚步却迟迟不能挪动。
作为跟随二少爷前往别院的队员，他知道这次任务原本的内容。非常简单，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目标人物和异魔没有关联，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这样的普通人其实没必要劳烦二少爷亲自动手，随便派个队员过来就能解决。二少爷放下对蒋家那边的清扫任务，屈尊来做这么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活计，非要说一个原因的话，多半是看在三少爷的情面。
说来荒谬，难不成在宋家看来，同样是死，死在籍籍无名者手里，和死在二少爷手里，居然也存在着什么分别。
二少爷进去了一趟，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再出来时，任务内容就变更了。
不止队长庚未注意到了二少的异状，庚宁也看到了，痕迹太过明显，都是男人，脑子稍微一转就明白别院内发生了什么。
庚宁并不在意，在他看来，用身体交换保全性命，算是一笔足够划算的交易。看来这位三少爷的情人，并无什么傲骨，对三少爷亦无什么深情，生死面前颇能放得下身段。
唯一教他意外的是，向来不沾欲色、外表出尘脱俗的二少爷竟然也会吃这样的手段。
现在这样也很好，关在笼子里的华美雀鸟，比起被主人残忍处死，换一个主人，进入到一个更大的笼子，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多活一天算一天，不过是从一个主人转手到下一个主人手里，或许连朝夕都已经习惯……
怪只怪，他提起三少爷的神色，让人觉得有一点点不忍心。
朝夕的长相是很美的，庚宁见到他第一面时就领悟了。那种美天然诞生，又在后续长成的许多年里，一遍遍享受到这份美的认可，被众人的目光所注视，后天雕琢出了一股美色凌人的气势。
但他不经意说起三少爷的时候，他的笑容，他面上流动过的表情……庚宁想，哪怕所处的是一间昏暗的陋室，也会在瞬间被朝夕的眼神所点亮吧。
“二少爷，队长命我担任夕少爷的守卫。”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庚宁脱口而出，脑子嗡嗡乱响，分明是亲口说出的话语，直到听见空气里响起的声音，才真正理解自己说了什么。
宋舟梧按在门扉上的手微顿，他有些讶异地侧过脸，瞥了这名平素不算熟悉的下属一眼。
或许是从庚宁的神情上读出了某种昭然若揭的念头，宋舟梧扬起眉毛，倒并未感到被触怒，有那么一会儿，他心里甚至升起少许或可称为“有趣”的情绪。
……这么快就对他的下属出手了吗，朝夕。
不，念头甫一升起，便被宋舟梧打消。他漫不经心地想，他见过朝夕真正想要得到一个人时的模样，眼前这位，大概只是无辜地受了朝夕所散发的气势的影响。
心绪过处，宋舟梧颇为宽容地放过了下属的请示，随意道：“今晚我会同朝夕在一起。”
“你的守卫任务结束了，去休息吧。”
这一次庚宁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他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恭敬地……哦，忘记了，他的机械音无需装出恭敬的语气，如往常一样单调而无机质的音色道：
“是，二少爷。”
眼角余光能够看见，二少爷推开了门，走进了那间朝夕安睡的卧室。
庚宁移开视线，缓缓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朝走廊那头走去。
身似浮萍，命如草芥，听凭命运无来由、随心所欲地操纵……原本，他们便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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