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漠关城楼上向西望,所见之处一片金色茫茫。偶能见一把零零散散绿豆大小的大漠村落的帐篷群落,模样制式与大梁差异极大。再往后去,是一条细细的棕色长线,那是羌邬的边境城墙。城墙以内难以分辨,只极目远眺,还能见天边连绵山脉,上覆雪层隐在云雾之中。
说为大漠,其实也仅是大梁人这么称呼。正统的国名为羌邬国,漠关往西再万里,便是羌邬的疆域。
这片大漠便是大梁与羌邬的交接分区——从大梁漠关,到羌邬的边关狯呜城。其间万里大漠,便是那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
江行川被夏武安置在一处小院落之中。他推门的时候,院子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黄土尘。陈夏亲自领着他进去,见状有些尴尬:“漠关风沙大,先生多担待。”
刀客不以为意的笑笑,抱了抱拳,背着刀进了院落。此地边关,条件自然苛刻些,想必这样一个院落也是夏武能给的最不错的地方了,短期安置并不成问题,他也江湖行走这么多年,沼泽边亦或者坟场也都是睡得的,不会挑什么。
“多谢陈统领,统领费心了。”
陈夏点点头,这才转身要走。又想到什么,看了那正打量院落的刀客一眼:“将军晚间再来,先生有什么吃穿用度上的需求只管与院外的小厮说,若能得的,必不会为难先生。”
江行川脸上笑容不变,点点头将他送至门口,直到看着人消失在街巷的转角,这才转身回到屋里,放下了背上的留水刀,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梳理思绪。
夏翰墨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好说话太多。思来想去,江行川倾向于这其中掺杂了太多东西。
大约是有对贺临洲十年如一日为他诊病治伤的感激,以至于他一个曾经与贺临洲有交情的人也连带着蒙荫,也许是因为过往那些在他看来远远没到那份上的微末交情,也有可能是有一份会让过去的江行川嗤之以鼻的同情。
同情。
刀客手里的茶水未动,在窄口的杯里荡开一层波纹。
如今这份曾经嗤之以鼻的同情,确实为他行了不少方便,即便他自己并不想要承认。
江行川就这样在屋里坐了半晌发呆,直到日落时分,有人敲响了院门,随后大马金刀的走进来。桌边的男人回头去看,正见一身常服的英武男人披着落日余晖迈过门槛。
“楼哥,我来是告诉你这事儿有门道。最多三日,定送你出关。”夏武坐下也不寒暄,单刀直入:“只是,我毕竟身处军中,送你出关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在大漠里……一切都还要靠你自己。”他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像是说了个笑话,笑了一声:“敲我,倒是忘了,我担心谁也是不需要担心你的。”
江行川收敛脸上的几分怅惘,并未否认那后半句,也不接茬,只啊了一声:“辛苦你费心操劳。”
夏武正为自己倒水,闻言顿了顿,并不看他:“你我之间,无需这样客气。”
江行川本想也应下,可霍开梁的影子像是如影随形,就明晃晃站在夏翰墨身后。他知道夏翰墨是真心相助,也正因如此为了回报这份真心,不能将人拉进前不前后不后的境地。想要在如今这位平阳王手下左右逢源,一个夏武显然还不够看。
虽然情非得已的情况下,夏武已然卷进来,可江行川无意让他越陷越深。最好这件事儿能不惊动任何人,他从大梁离开遂了那人的心意,也不牵扯到这昔日的旧友。
遂了那人心意……
江行川思及此,不由得又愣了神。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边关的诡谲怪异之处终于有了解释。他豁然抬眼去看,见夏武一双虎目正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清澈真诚一眼望尽,于是飞快在心里否认那荒唐想法。
可若是当真那人连夏武的这一时义气也算进去了呢?若是他,偏偏就是要夏武送自己一程呢?
江行川此行京城不过短短数日,甚至不过是长街上与自己这位昔年旧友、同门师弟遥遥的对上那么一次视线,后来的一切都让他心情复杂。说是生气,似乎也不能简简单单概括,十年之间没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何况他又无人打扰,有大把时间求证,多少也有些猜测。说心寒,倒也不至于,毕竟有了这么多年的心里准备。
可到底还是有些失望和怅然。如今在这一刻,与夏武相对而座的这一刻越发明确,汹涌澎湃。一时间脑中电闪雷鸣,所有清楚的不清楚的此时也都明晰了。
他突然脸上挂上了些似笑非笑,倒叫对面暗自关注他的夏武愣住了。江行川叹息一声,内心暗道:我这位师弟,当真是……算无遗策,已然今时不同往日。
霍开梁封锁了整个上京城,若他所料不错,只怕便是贺临洲几人想要在此时离开上京都要费些力气,更何况莫闲家的一个小女郎。上京禁军将他追至城东,又放他出了城,若非那位授意,怎会如此巧合的叫莫家手无缚鸡之力又在上京没有势力依仗的莫家三娘捡去?只怕其中霍开梁明里暗里,也不少出力。
恰逢莫家与大漠通商,边关有夏武镇守,以江行川的性子,必然会尽力避免与他相见。且他与莫闲的关系虽然因为久远而多添一份隐秘,可至少霍开梁当年也是知道的,莫家对他施以援手,再正常不过。
夏武其人,刚正不阿,至情至性,他在军中如此快速不过几年便有这样大的声望,与其这番个性脱不了干系。他虽莽直,却又实在衷心。得了霍开梁亲口命令,自然没有不用心尽力的,定然马不停蹄赶回漠关。如此一来正与江行川相撞。
两人一个尽量躲,却一身伤势未愈,再多也无计可施,一个尽力找,又心细如发,在这小小漠关自然还是能够遇上。
江行川终于将那凉透的茶水送入口中,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留下去,抚平了燥热的内腑,也一时间让他身上起了一层凉意。
霍开梁确是让他与夏武相见。这是与他最后的告别。
经此一别,两人便是彻底的不死不休。过往一切,皆化作云烟,再不能回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江行川无意再与其争辩,显然霍开梁也并没有退避亦或者变换想法的意思。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看向夏武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
夏武只一脸莫名的看着眼前脸色不断变换的男人。江行川见状叹息一声,语焉不详道:“一切都会顺利。”
“那位谋士管知若真是他的人,只怕不会再拦我。”男人目光落在窗外,外头月上树梢,黑夜已悄然来临了。
*
上京城,平阳王府。
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外头一点细碎月光顺着开着的窗撒在地上。男人一身紫金袍,漆黑墨发未束,闭眼阖目静坐在宽椅之中。面前桌上堆着许多书籍纸张,以及别处送来的奏折,可这些像是提不起他一丝兴趣。
“王爷,王妃特命人送来了安神的汤药,王爷可要用些?”屋子外头有人声音压的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谁。
霍开梁微微睁了些眼,一双漆黑瞳孔掩在鸦羽般的长睫下:“叫她回吧,早些安置。政务繁忙,今日本王在书房歇。”
“是。”
外头响起阵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走远了。
咻——
“主子。”一道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影骤然出现在房屋正中,终于引来了男人一道视线。
“说。”
“一切正如主子预料,两位已碰见了。”那人头低的更低,垂下的脸上有瞬间的异样。这位主公当真恐怖,无论心智亦或谋略,都让他内心叹服,不由得头埋得更低。
霍开梁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那人慌忙又道:“管知着人来问,这人,是放是不放?”
书房陷入一片静默,黑衣人恭恭敬敬的站着,正等上首发话,却察觉一道冰冷视线落在身上。那视线有如实质,重逾千金,瞬间后背便泌出一层冷汗。
“管知……难堪大用。”高坐上首的男人冷哼一声,声音像是数九寒冬的冰碴子,惊的黑衣人一抖,随后就不再言语,屋里陷入让人心慌的沉默。黑衣人自顾揣摩主子的意思,倒没留意到男人眼里露出的些许复杂。
平阳王等了许久,见堂下人两股战战,终于松口说起另一桩事:“那些人,都处理干净了吗?”
黑衣人立刻埋头躬身:“主子放心,已经都清理了,没有一道活口。”
“下去吧。”
修长的白皙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男人复又闭上眼睛,声音冷淡。
“是。”
夜已深了,他虽找了那样一道借口,视线却懒得在桌上投射片刻。他转头去看外头一轮皎皎明月,今儿是十六,月亮圆而大,清辉落下来一层,将整个上京拢进静谧里。
“可不要叫我失望啊,师兄……”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很快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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