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还留了块蛇肉，给我的娘子。
“三娘，吃人的东西，终于抓住了。”
她笑着，安静吃完了碗里东西，接着看向我，说:“像鱼肉。”
月光映雪色，雪色入窗牖，照得她肌肤愈发白。
不是白雪的白，是白骨的白。
定是我打蛇时兴奋过度，此刻出现了幻觉。望着她笑颜，竟仿佛见到骷髅咧开嘴，冲我一笑。
“要过年了，夫君不回乡？”
“哦……不打紧，兄长前几日写信来，说家中安好。”
“夫君在骗人，县衙里没来过信使。”她看穿了我的窘迫，“若不想让三娘一起回去，直说便可。”
我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是骗了你——并非不愿让你见我亲人，而是……我不能回去。”
三娘温温柔柔扶我坐下，“夫君慢说心事。”
即便她知晓我的女子身份，我也一直不曾告诉她，为何男扮女装。
我不相信她，因为她有失心疯。
而成亲以来，她从来没把此事说出去。除了在夜晚，总像失魂般去外头，白日里她并没再发过疯。
看来郎中给的药还算有效，将她逐渐变回了原本温柔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影儿。
是时候，对我的“娘子”，敞开心扉了。
于是我将那段往事道来:“我的兄长，是前一年才中的举。不料几个月后，喜事成了丧事。因功名利禄，他被奸人所害，命丧黄泉。我为替兄报仇，不得已装扮为男身顶替他。又为逃命，自请来了这偏僻小县。”
“为何不报官？”
“害我兄长之人，就是官。我家世单薄，斗不过他们。”
“那——你打算如何报仇？”她好似一点儿不惊讶，冷静地问道。
“破了三水县‘闹鬼’传闻，将此地重新变得繁盛。若外地重新与此相通，定能看见我这知县的功劳。彼时，我才有权势，与仇人抗衡！”
我始终坚定这个信念，哪怕在这儿待上八年十年也不悔！
只是可怜我家中双亲，仇人一日不除，他们一日无法见到女儿。此与儿女双亡有何异乎？
“夫君和三娘一样，是可怜人。”
她轻轻拍着我肩，以表慰藉。
我握住她双手，“三娘，如今蟒蛇抓到了，你的病也渐渐好了。夫妻之名，无实也有个名，若我真有重回故地那日，定不会抛下你！”
她明显愣了一下。
这惊异的刹那，像鱼儿击荡水面，让我感觉到，她变得更生动。
水面很快平静，鱼也隐了身影。
“望夫君心愿，早日达成。”
她一字一句道。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整个三水县，没挂上几只彩灯，贴些红布红条，已是上上大吉。
此地民风更看重另一件事。
我上街坊查探民情时，竟看见，光天化日之下，一群人围殴个村妇。
男女老少，人人手上都拿了家伙，用粗细不一的竹条或木棍，一下下抽打在那村妇人身上，打得她只晓张嘴，欲呼而无声。
“放下！都给我放下！”
我奋不顾身冲入其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接连夺了几人手里家伙。
“反了！你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民妇！”
“老爷你外地来的，有所不知。俺们在让她生儿子呐！”
我迟疑一阵，蓦然想起三娘。
她的娘，是被人打死的。
“拍喜俗”，原来在正月十五。
“你们这样，是把人往死里打！”
震怒之下，我吼道。
那群刁民，却你一言我一语地狡辩:
“哪能啊，老爷你看，她都没嚎没逃！”
“打得越重，生得越快嘛！”
“生不出男娃，还不是让人白眼看死！”
……
我一时觉得脑袋发晕，一张张面庞走马灯似的，虚虚闪过。耳朵却听见，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
“老爷，你那娘子也没怀吧？要不俺们帮你打出喜来？”
“是啊！知县娘子也没娃呢！”
“咱等会儿上县衙去！”
……
他们将主意打到了三娘身上。
我无法坐视不理，沉声道:“即日起，再有‘拍喜’者，一律扭送县衙，打二十大板！”
四下又升起议论。
“还不快滚？！”
怒呵一声，不再理会周围，走到人群中央，查探那个被打民妇的伤情。
她整个儿贴倒在地，抱头蜷缩着。身上衣衫，破的破烂的烂，露出狰狞伤痕——青紫的是木棍敲击所致，鲜红淌血的，是竹藤抽打而来。走近了，才能听见她呜呜抽泣，已是气若游丝。
任我如何劝慰，她始终保持此姿势，动弹不得。
只好找个人，将她一起抬回家中。
“她哪家的？”
“李牛的。”
“李牛人呢？”
“他起了个牛名，实际胆子比耗子小！听说有人要打她婆娘，吓得没出门！”
到了那家的门口，只见柴扉紧闭。檐下稀稀拉拉挂的几串红绳，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大牛！大牛！你婆娘回来了！”
街坊边叩门，边喊。
过了一会儿，门缓缓开了一半。一个黑瘦的汉子探出身，瞧见我俩抬着的人后，又看了看我二人，才将门全打开了，结巴道:“知县老爷……也……也来了，快请进，请进……”
我们把人抬进去，放到榻上。
另一男子若无其事劝道:“你呀，也别心疼，女人不打不行！别看你婆娘现在这样子，今年保准给你生个胖小子！你可得好好谢谢俺们！”
李牛，那个胆小如鼠的男子，只会连声应“是是是”。
出去后，我行在薄冰与白雪之上，忽感到寒气自鞋底钻进来，升至全身。
低头一看，方才纷乱之中，三娘给我纳的鞋，不知怎么已破了个洞。
三娘。
想起她，我有些不安。遂加快了脚步，朝县衙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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