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从不知道,当一个屋子足够安静时,可以听见非常遥远的细微声响。
比如此时,屋外麻雀的叽喳声大得有些刺耳,远处的风声、树叶沙沙声、偶尔路过的车辆碾过路面的窸窣声响,全都不请自来地闯入耳中。
楼下,阿卜和大龙似乎又对什么事情产生了争执,两人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小琪甚至能想象得到,阿卜粗着脖子对着大龙指指点点的样子。
室内,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远隔天涯的二人,却默契地一起沉默着。
似乎是为了回应渐渐淡去的烟草味,张黎明再次拿起火机和烟。
——但犹豫片刻,还是慢慢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打破沉默:“你为什么说那天晚上我也在现场?”
小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所以你在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楼下,阿卜和大龙的争执还在继续,两人没心没肺的声音此刻显得异常聒噪。
小琪轻叹口气,苦笑一下,有如自嘲。
“所以,那天晚上你在现场,而且,你刻意对我隐瞒了这个事实。”
“那么,张大学长,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张黎明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深邃的眉眼此时显得格外冷峻锋利。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小琪步步紧逼。
二人目光隔着床铺在空中交汇,如高手过招,虽然隔空,却能伤人入骨。
又是一阵短暂沉默。
最终,张黎明孤注一掷似的开了口:“没错,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那里。”
迎着小琪严肃而疑问的目光,张黎明解释道:“如你所知,我一直试图攀上吉姆的高枝。”
“所以,那天晚上,吉姆需要我去帮他完成整个计划,所以我就去了。”
“所以那个致幻剂是你注射到方邱体内的?”小琪抓住关键。
张黎明点头:“没错,是我。”
一种痛楚感从心底翻涌而出,巨大的落差和失望下,小琪望着张黎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一直知道,张黎明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的心硬程度,恐怕和吉姆不差上下。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他还有自己的原则。
“你为什么要这样。”沉默了片刻,小琪轻声问道。
“这有什么为什么呢,”张黎明轻笑,“你不如问我,为什么一直为吉姆鞍前马后。”
“为什么?”小琪固执问道。
“你早已知道答案,为何还要再问。”张黎明答道。
“但是,为什么一定是方邱?”小琪不肯罢休。
张黎明瞳孔骤然缩紧,掂量着问话背后的分量。
方邱是提姆室友,而且对小琪有异样情愫。
如果让他和提姆相斗,两败俱伤,那么……
无数旧事在一瞬间一齐涌上心头。
张黎明沉默半晌,最终决定打太极:“因为他当时正好和你们在一起。”
小琪摇摇头:“不,这不成理由,毕业考核的分组有随机性,我和谁一组都有可能,你们怎么能确定……”
“而且他喜欢你。”张黎明打断了她。
“什么?”小琪语气里充满惊讶。
“怎么,你不知道么,”张黎明的眸子里闪着一丝异样的光,语气颇为挖苦,“方邱非常喜欢你,喜欢到可以为了你奉献一切的地步。”
望着小琪迅速皱紧的眉头,张黎明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地续道:
“所以一切都很顺理成章,方邱和提姆喜欢共同的女生,又都想获得特级毕业生的荣誉。”
“所以一言不合,二人大打出手,最终两败俱伤。”
“这不是一个绝好的解释么?”
“……”面对张黎明的解释,小琪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一切确实合情合理。
室内再次陷入一阵沉默。
屋外,几只麻雀拥在枝头,兴奋地叽喳叫着。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沙沙响,
过了许久,小琪望着张黎明,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到极点:
“你这个刽子手,人面兽心的家伙。”
张黎明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半晌,几缕烟灰颓然地从猩红烟头落下。
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张黎明这才意识到,烟已经烧到尽头。
转身将烟头狠狠按灭在窗台上,回头时,他的目光坚硬得如同一把刺刀。
隔着凌乱的床铺,目光刺向小琪心口。
小琪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不知怎的,张黎明的目光如钩子一样,牢牢将她钉在原地。
然后,他突然大步朝她走来。
“你……”小琪惊诧地看着他,内心涌起一股惧怕。
可是,想要转身逃开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她话还没说完,张黎明已伸出手臂——
逃无可逃地,她猝然跌进他的臂弯!
“王小琪。”头顶,张黎明目光重量十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确实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而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一点。”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一次又一次闯进我的生命里。”
“你为什么这么傻?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张黎明的话有如魔杖,瞬间将小琪所有表情尽数抹去,她呆望着他,想要后退,却被张黎明牢牢箍在身前。
他的脸几乎贴上她的鼻尖,略带烟草味的气息霸道地喷在口鼻之间。
“我知道,我从未说过这种话。”张黎明声线低沉得仿佛终日不见阳光的深海。
“从一开始,我就沉沦了,这是我最不应该做的事,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我是刽子手,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但你呢?你这个魔鬼,明明是个平平无奇的家伙,却引得那么多人为你折腰。”
“我爱你,王小琪。”张黎明语气软了下来,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那里,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过。
“你比我更明白,爱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最致命的毒药,沾一下就会万劫不复。”
“可是,我还是爱你,你走了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
“我担心你遇到危险,担心你突然就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我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过去、此刻、以后,我身上有很多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想让你明白。”
张黎明顿了顿,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异常轻柔。
“我真的,非常在乎你。”
“我们就像两颗连理而生的树,破土后向着不同方向生长。”
“也许这一辈子,我们都无法真正看见对方,但在根子里,我们永远纠葛在一起,一个离去了,另一个就会枯萎。”
“所以,不要再逃跑了可以么,因为,无论你怎么逃,都逃不开啊,你个傻瓜。”
小琪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晶莹滑落,不知何时,她紧紧抱住了张黎明,松散的睡袍垂在身侧。
张黎明轻轻摸着她的头,任她柔顺如水的秀发滑过指间。
室内安静得只剩下小琪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在那些数不清的欺侮、背叛、伤痛、麻木中,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哭到全身颤抖,无可抑制。
爱是最致命的毒药,沾一下就万劫不复。
不就是这样吗。
过了很久,小琪终于止住哭咽,抬起有些红肿的眼,望向张黎明,语气轻柔:
“所以,提姆和方邱都是你杀的,对吗?”
张黎明满眼疲惫,不知何时,红血丝已经爬满眼白。
他深望着她,轻声道:“你可以这么说。”
小琪非常认真地端详了他片刻,仿佛想把每一个细节都镌刻心底。
然后,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张黎明的心跳强劲有力,如利落的鞭子,一下一下敲击耳膜。
“那刺杀诺娃的行动呢,是你出卖了我们吗?”
张黎明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身子顿时一僵。
他生硬地拉开她,望过来的目光难掩疏离和落寞。
“不是。”张黎明斩钉截铁地说。
“这件事情,我确实不知情。”
“我只能说,我高度怀疑一切是吉姆捣的鬼,然而,我没有证据。”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仿佛下一瞬就会说出“我拿我的信仰起誓,我绝没有背叛你们”。
小琪望着他,半晌,突然噗嗤一笑。
紧接着,她的目光变得怜惜。
“好啦,我相信你。”她柔声说着,重新把头埋进他胸膛。
“正如你说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
说着,她的声音变得如细针一样轻,仿佛是临睡着前的自言自语:“所以,我明白,你当时不顾一切来救我,还因此丢了在IPP的工作,是因为,你心里有我。”
张黎明全身僵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这样说。
半晌,手掌颤抖地寻上她的后脑,轻拍了几下。
沉静的室内,二人的呼吸急促地交在一起。
窗外,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温柔洒了进来,将二人笼在其间。
再次开口时,张黎语气轻柔得好似一片羽毛:“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说着,他把她的头紧紧搂在心口。
“小琪,放下过去,好吗?”张黎明的声音里有一丝哀求,“将来,无论你去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生活里有没有我,都不要再纠缠过去了。”
“你还可以拥有一次美丽的生命,不像我,已经千疮百孔,万劫不复。”
“所以,带着我的那一份,像个战士一样,美丽地活下去,好吗?”
小琪拥着他宽实的后背,似乎想把他融进自己体内。
过了很久,她终于轻轻点头。
头顶,张黎明如释重负般地吐了一口气。
-
第二天一早,明媚的阳光霸道地洒满整个卧房,每个角落都浸润在光明之中。
张黎明睁开眼睛时,毫不意外地发现,双人床的另一半已经空了。
微微褶皱的床单早已冰凉,张黎明扭头,看到一张字条安静地躺在那里。
真没创意。张黎明心道。
打开字条时,他突然如弹簧一样,啪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紧拧的眉头下,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字条上,赫然印着一行网址。
从床头拿起手机,张黎明手指轻颤,将纸条上的字符依次敲下。
按下输入键,下一瞬,手机屏上出现了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
虽然图像有些模糊,似乎是什么人匆忙拍下的,但还是可以看清,照片正中央,横拉着一个条幅:
国际和平使者训练营第四十五届毕业考核。
照片右下角,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着套头衫的人行色匆匆地往前走着。
可能由于移动太过迅速,人像显得有些重影。
被冷汗浸润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划着屏幕,数次将图片放大缩小。
但其实第一眼的时候,张黎明就认出了那个人影。
那是六年前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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