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笑道:“你风流一辈子,倒好像比人家情痴还懂了,年轻时候还真没看出来。”
老易道:“不敢当,你全当我一家之言好了。”
同僚道:“你知道没有,杨老师过世了,几天前的事情。”
“我知道。”他轻声道。
“他老人家活了八十几岁,也是寿终正寝。要说这人,清心寡欲还真是高寿,活得倒静心。”
提起大学时候的老师过世,老易怅然起来。
王佳芝和他都有一段对于爱情的修炼时期,他们俩的修炼时期都是在对方彻底离开之后。王佳芝的时期是香港那三年,他的时期是在王佳芝死后那三年。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难舍难分的恨不得时刻黏在一起,但顾及太多,谁也没有精力好好想一想她们的感情实质上到底是什么。王佳芝是努力的想过的,她努力的不信,不信后又伤心,又努力的要相信,然后再不信,再要相信。这样反复的折磨要她身心俱疲,倒是在香港那几年,一个人彻底平复下心情之后才能好好的想明白。
他在遇到她之前只会玩女人,没恋爱过,从来不知道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和王佳芝的想法是一致的,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知道那个人也喜欢你,开心的要死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故意折磨对方呢。上辈子刚和王佳芝在一起,他故意要冷她灭她的桀骜劲儿,再想见也故意不理她。听戏的时候见她那样气鼓鼓的,放在年轻时候,早不值钱的过去各种哄。可那时候不同了,不能像年轻的时候无所顾忌。但其实放在年轻时候,他根本就不会惹她生气。
因为年轻时候抵抗力太强大,多好的女生喜欢他,他都不来电,人讲他冷血无情,他也觉得自己是天生没有恋爱那根筋。那时候看着女孩子因为他泪眼婆娑,心碎欲绝的样子,他非常的反感。他年轻时候非常的桀骜,觉得什么都不如自尊重要。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因为情爱把自尊都舍弃了,实在太没志气了。女孩子也应该有独立的人格,而不是菟丝子一样得不到男人就这样哭天抹泪的没出息。
可是过了二十年,他的报应总算来了。王佳芝不用哭,只是略微表现出愠怒不高兴的神色,他再也不觉得是菟丝子没志气,而是手足无措,表面好像无所谓,心里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能哄好她。尤其到了后面,她一哭,他简直有种心脉尽损之感,觉得全世界都有罪,自己就该万劫不复才对。
他也再不讨厌女生像菟丝子一样黏人,对菟丝子没有一点耐心。而是超喜欢王佳芝黏人,恨不得她黏死自己。
他大学是历史系的,教课的一位历史老师姓杨,六十余岁,头发已经花白一半,腰杆子仍旧挺直,面色永远是温润平静,很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学问人品也是极其好的,学生同事也没有不说他好的。
他二十余岁妻子难产而死,后来一辈子没再娶过,也没有留下个孩子,就孑然一身。人说他家世很好,父母逼着他再娶,他不肯,因为这件他父亲临死留下话,他的家产由兄弟保管,什么时候他有了后才能给他。但因为他坚持不续弦也没有孩子,家产就一直没有得到,全靠教书度日。
对于他不娶的原因有过很多传言。有人讲她妻子是因为逃难的路上要早产,孩子生不下来,为了不连累他,投井死了。因为对他有恩,他出于道义不好再娶。还有人讲他大概像宋高宗,后来有了隐疾,不能娶妻,又出于尊严,连父母都不肯说,宁可不要家产。也有人讲他当初是想再娶的,可是总是梦到死去的妻子和孩子,讲他敢娶就要索他的命,他不敢娶。反正怎么传的都有,就是没人信他真的是情深所致。毕竟那个年代,只有女人守节,没有男人年纪轻轻就不娶给自己绝了后的。
老易的印象里这老师很像那种得道高人,一切都超然物外,那种无喜无悲的境界。他常年就那几件洗的干净发白的旧长衫,不上课的时候就是喝普通的绿茶,读古书。他上课很有趣,对所有人都是和蔼的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愠怒或者哀伤的神色。唯独有一次,他上课时讲起一段历史故事,随性想起苏轼的词来了,原本还是笑着说,但说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竟然哽咽起来。然后很快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他能感到,如果再说下去,那老师或者会忍不住哭起来。当时他还很年轻,也觉得这老师不娶不可能是真的情痴。他相信世间有情痴,但不信多到能要自己遇到。但那一次他仿佛懂得了那老师,他应该想起妻子死的时候才二十余岁,而他自己现在已经两鬓斑白,真的到了魂魄有知,地下相见的那一天,怕妻子会不会认不出他,嫌弃他老了。
后来他知道那老师已经八十余岁,生活很是清苦,身边又没有亲人照顾。他写信给曾经的同学,要他给那老师送些钱过去,自己过后再把数目给他。
那同学信里道:“你这样位高权重,自己要人送不就好了。”
他回信道:杨老师一辈子高洁体面,我送的钱他一定不收,就是他肯收,接了经我手的钱,不是断送了他一辈子的高洁。
后来杨老师过世,有同学偶然提起道:“杨老师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六十几年,就无妻无子的一个人。”
他道:“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得。”
说话的时候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老师说起那首词的时候,他好像又懂得了。他不是在勉强刻薄自己,他只是没办法重新开始新的感情。或许他也尝试过,但人一辈子只会爱一次,那个人死了,对于他,没办法再对其她人有强烈的感情,非要再要另一个女人走进自己的生命,对于他是一种折磨。不是出于任何道德上的约束,他只是选择了相对最舒适的生活方式。
王佳芝活着的时候他没想过他对她是喜欢还是爱,他只是想着她们能在一起,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过一天是一天,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死在自己前面,而且是离开的那样快。
她走后的那几年他参悟了,喜欢和爱是不同的,人一生可以喜欢上很多个,但爱只能有一个。爱和喜欢的区别有时候是一时分不清的,是需要时间去分辨。喜欢会随着时间褪去变淡,最后变得和最开始面目全非,爱是即便时光流逝,还是会保留最初的模样,是只有在她身上找得到,在别人身上再也不会有的。
在香港的时候有一次王佳芝听到一首歌,有一句歌词: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心动。
她顷刻泪流满面,时间也要她明白,人一辈子只会心动一次,不是不想再有,而是不能再有。
同时它也明白了,当初即便邝裕民是很好的人,不是那样的卑鄙无耻,就是她和邝裕民交往了,不管结果如何,那最多是喜欢,不可能是爱的。也是因为这样,对于过去的事情,为了一个只是浅显的喜欢,而根本算不上爱的人,要她更加的痛苦。
赵元美对身边的女眷道:“哪个是啊?”
女眷笑道:“反正就在那一桌,你猜。”
那一桌不只王佳芝,还有好几个年轻太太。
赵元美看了一圈,道:“那个穿绿风衣的吗?”
女眷笑道:“眼光真毒啊,要你说中了。”
“倒是像他的喜好。”
梁太太笑道:“新做的衣服啊。”
“啊。”
王佳芝只答应了一声,总是有些心虚。正经正房在乡下受苦,她这里好像怎样奢侈一样。她的衣服已经够多了,但是他非要她做新衣服,还有首饰。怎么讲就是不肯,每次都是事先付过钱了。不去怕他不高兴,小丫头也讲:“不去那些店里能把钱再吐出来吗?”
她现在是只要他高兴就怎么都可以。
今天她穿了新做的衣服,白色缎子旗袍,上面浅金色折枝的水仙、丁香、绣球、杜鹃、栀子。外面罩着浅湖绿的风衣。好像一朵栀子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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