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说得没错,这个魔族用花言巧语哄骗了他,然后独自从尘世的痛苦中逃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地狱里。如今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正义和邪恶和光和黑暗都变得没有意义,意义本身早在拉赫特死去的时候就消失了。
“你觉得这样好吗?”修凯尔低声地对怀里的魔族青年说,“你说你没有和我睡过就死掉的话,会死不瞑目,这些话也是骗我的吗?”
但这确实是他梦中见到的那永恒的沉眠了。就像梦中的老人没有说出可以被他听见的答案一样,现实中的拉赫特也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可以称作告别的告别。魔族青年就只是安静地躺在修凯尔的怀里,被火燎短了三两寸的金发散在他的手臂上,干裂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但是他的表情是平静而安宁的,似乎没有急切想要说出的话,以及未完成而不甘的夙愿。这就像是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全扔给别人,然后开开心心地逃走了一样。修凯尔想,这个过分的魔族,直到最后一刻大概都在怨恨人类吧。也许最后的告白也是为了再伤害一下这个曾经杀死他的人类,实在是太过分了,可是为什么自己会爱上一个这么过分的魔族。
不过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只要光柱不把他们重新吐出来,在这个空白的牢笼里,就算是修凯尔也活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没有食物和水而死去。这场调查以全灭告终,骑士团也罢,小镇的居民也罢,甚至失踪的小勇者都已经不是他们能关心的对象了。他们的负隅顽抗和挣扎既不能拯救自己,也无法拯救别人,如果别人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能还会觉得很可笑。不过,也不会有别人知道这些了。
修凯尔突然想起拉赫特的表哥还活着的时候,在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那种魂不附体的模样,大概也是在这样的空白中待得太久,从而精神失常了吧。修凯尔想,如果这里能让人看到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让进入光柱的人只剩下发疯和死去两个选择的话,那么他怀里死去的拉赫特,也许也只是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幻影,而真正的拉赫特可能已经被光柱弹开了,正在某个角落里一边生气地咒骂他一边焦急地等他回去,好背着他一路跑回卡尔王国,让阿邦看看他的脑袋有没有出问题,身体有没有中些可怕的诅咒。
那么,要怎么分辨面前的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呢?修凯尔突然想,如果这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从一开始就根本就没有被拉赫特从光柱中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呢?他上一次从光柱中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在光柱中看见的一切,但是如果连离开光柱本身都只是光柱施加的幻觉,而在这之后的一切都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呢?
他再次看向怀里的拉赫特,如果这是噩梦的话,那么他最渴望的,是拉赫特也爱他,而最害怕的事情,是再一次失去这个魔族吗?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场噩梦呢?如果真正的拉赫特还在光柱外面等他失魂落魄地出来,伺机笑话他一番,如果他怀里的这具尸体只是一个幻象,他要怎样才能独自破解这个谜题呢?
但是,如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呢?他身体的疲劳,四肢的钝痛,呼吸时肺部的灼烧感,以及手边魔枪冰冷的枪杆,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他曾经抚摸过拉赫特的每一寸身体,所以他知道怀里的这具尸体确实和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如果这一切都是从他的记忆中拼接而成的幻象,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说:如果他为了证明自己处在幻境之中,而毁坏了拉赫特的身体,拉赫特可能将永远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是的,事到如今,他还在期待拉赫特回来。
多么不切实际的渴望。
修凯尔伸出手来,沾着自己嘴角的血迹,触摸了虚无的地面。那一片雪白似乎起了一点波纹,像是他触动了什么不可触及的水面,但是在他没有看清的时候,一切又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抬起手来,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留下,而他的手也变得干干净净,就像他真的曾用什么擦拭了沾上尘土与鲜血的手一样。
修凯尔突然感到疲倦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他离开卡尔城堡,在马车上偎依着拉赫特小睡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深刻的,无法抗拒的疲倦。奇怪的是,在帕尔戴斯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突然睡着过,甚至还会在半夜保持很长时间的清醒。这也许是他的身体如今终于到达了极限,也许是他要从这个幻境中醒来了。不管是哪一个答案,他都除了小睡片刻,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
但是,他还是不敢放开拉赫特。他害怕一旦放手,拉赫特也会消失在这片虚无之中。
修凯尔,就像昨晚拉赫特对自己做的那样,从身后伸出手臂抱住了拉赫特,缓缓地躺在了这片空白之中。他把脸埋在拉赫特的后颈上,闭上了眼睛。
拉赫特的身体还是没有像每一具尸体那样变凉,肌肉也没有开始僵硬。如果这是读取了他的记忆而创造出来的幻境的话,以他对死亡的熟悉程度,不应该只做到这个地步。修凯尔半睡半醒地想,把一滴眼泪抹到了拉赫特的脖颈上。拉赫特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又会大声抱怨了。
在拉赫特抱着他的时候,曾经怦怦跳着的心脏,如今也平静了下来。如果拉赫特真的心有不甘的话,灵魂也许会来到他的梦中。
修凯尔轻轻地,亲吻了拉赫特的后颈。
如果拉赫特还活着的话,他就算真的睡着了,也一定会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控诉修凯尔对他欲行不轨吧。
“快点起来控诉我,抱怨我,然后把我们都救出这个鬼地方。到时候不管你的话多刻薄,这一次我都绝对不会回嘴的。”修凯尔在意识从这片空白之中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小声地对面前已经不会回答他的人说。
修凯尔的梦境开始的时候,拉赫特并没有登场。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回到了几个星期之前的那一天,教授他黑暗之力的老师递给他一只涡卷着黑暗的酒杯。
他将它一饮而尽,而下一秒,他看见的只有同伴的尸骸和燃烧的大地。
修凯尔的赌注永远是一切。当他输了的时候,他输掉的不仅是自己,所以他不能输。他在梦中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现实,但是梦中的他不受自己控制地动作着,斩杀着,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他的心中同时占据着恐慌和狂喜,那是无法逃离的恐慌和对于杀戮的喜悦。在他向年幼的勇者挥下最后一剑之时,有一柄枪,静悄悄地架开了他的剑。
“……我来做你的对手。”
他在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残忍而丑陋的倒影。
修凯尔猛然惊醒。他满身都是冷汗,不但沾湿了自己,甚至沾染了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的魔族青年的身躯。他依旧在这个完全空白的牢笼之中,拉赫特依旧无声无息,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
但是拉赫特的身体还是没有变凉,也没有僵硬。修凯尔虽然刚刚从那样一个长梦中醒来,但他身体的疲倦丝毫没有减弱,甚至没有感到饥饿和口渴。
这并不是一个幻境,而是一个牢笼。就像时间冻结的魔法,或者那把已经破碎的玛夏德剑。他们被凝固在进入光柱的时刻了。修凯尔突然意识到,他们多少还能左右自己的行为,拉赫特身上恢复了的伤口和他自己的心跳让他以为时间还在流逝,但是处在这个空间里,时间可能是没有意义的。
不管这个空间是如何形成,为什么而存在的,他必须打破它。
如果他在这个恐怖的梦境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他还有其他的武器。
愤怒吧,痛苦吧,让这不甘再次成为他的力量,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挣脱这种束缚。
如果聚集光之斗气引发的斗气大十字可以撕碎枷锁的话,他必须要知道是什么束缚了他们。
为此,他必须重新找回自己的黑暗之心。
如果他的同伴们知道了,一定也会为此感到痛心吧,也许在这种时候,干脆地自杀最为省事。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他选择罪恶的道路能换来拉赫特一丝生还的机会,他为什么要自己选择死亡呢?
修凯尔在这种自暴自弃的愧疚感中,露出了他曾经在地底魔城经常露出的嘲讽笑容。
黑暗之力,渐渐从他的身体之中涌出。就像密斯特占领他的时候,就像他吞噬密斯特的时候。他吞噬了将他当做道具的师傅,如今却还是要利用师傅的力量。
要笑的话,就尽管笑吧。
修凯尔的四周,黑暗延伸开来,他的瞳孔急剧缩小:
“斗魔灭碎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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