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这样的,本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不幸的一天,一个被毁掉的春游日,一个被迫呆在教室里看雨的周六。多年后学生们想起来会骂两句学校,除此之外这一天不会有更多的意义了。
一定有人这样想过吧,“重来一次就好了”,“没下雨就好了”之类的想法,一定是有谁在那天夜里入梦之前浮现过的。
于是当夜里,所有人都回到了教室里。
所有人都没有头绪,大家回过神来就在教室里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坐着了,老师们也在讲台旁站着,其中几个比学生更手足无措。教室的门锁着,窗外是个大晴天,从高一班级所在的位置看出去能看到操场,那是如梦般的场景——
本来待在游乐园的那些设施,被搬到了操场上。霓虹灯闪烁,吉祥物摇摆,跨越整个操场的彩旗飘扬,塞不下的那些设施被挤上了停车场和过道,带着梦的滤镜,无趣的学校变得拥挤而华丽。
那就是梦,所有人都觉得那是梦,即使醒不过来。有人害怕,高尔森记得她的班主任,那个带着眼镜的人害怕到坐在讲台边上不敢动。但更多的人兴奋,雀跃,并认为这是某种天赐的奇幻体验。
于是当广播说“春游开始”的时候,门开了,大多数人都跑了出去,一部分人留在教室内,高尔森也出去了,但她没用跑的,因为她怕摔坏了怀里的相机。
没错,她还带着相机,并用那相机拍下了许多现场的照片,要说这是不是她活下来的原因?她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梦里带着那相机。
梦里没法算时间,但当每个人都冷静下来后,大家开始疑惑梦为何还没结束,那些设施像是永远不会停下一般重复着运作。大家没有人感到饥渴困倦,但也逐渐担忧了起来。
当第一个人试图从校门离开学校时,那些设施终于停下了转动。吉祥物也没再重复着摇摆动作,那火柴人般的节肢动物像是断了线,又像是终于获得了自由一般顺应重力抽搐着倒下了,不久后再次站起,开始抓人。
抓人,抓每个在学校里的人,不管有没有离开过教室,有没有玩过每个项目,时间到了,它们开始抓人。
那吉祥物将抓来的每个人放在教室的窗边,那窗户的玻璃被拆下来了,长方形窗口如肉铺展示台一般堆放着挤满了人头,她们并没有死去,只是不知为何,被抓住的一瞬间就不动弹了,任由那吉祥物用黑色节肢如抓娃娃机的夹子一般将其抓起,又如娃娃机补货员般将她们堆放在窗边,头架在窗沿上朝外。几个吉祥物拖来了桌子让上方的人放脚,好让她们不会轻易滑下去,滑下去的话它们还得再伸长那漆黑的一条手整理。
很快,每个班级所有的窗户都挤满了人,或者说低垂人头。高尔森本来是最后一个,她本来把自己锁在厕所角落里,但那节肢动物的手根本没有厚度,穿过缝隙就把锁打开了。随后她被拎起来带去自己的班级窗口前,看着那人头墙,高尔森害怕得要命,却也看见了一个缝隙,那是给她准备的。
那时她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或者说连类似念头都没有起过,她只是害怕,如自知在做噩梦却没办法一般,只能拼命地祈祷让梦快醒过来,手里的相机棱角刺得她掌心发疼,她却也没放开过。
随后,她的双脚悬空,她知道自己要去往她的位置,那狭小的缝隙里了。
预想中的触感没有出现,不知何时那铁丝网消失了,高尔森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被放置在了走廊护栏边缘,视线前方是四面人头墙,后方悬着艳蓝晴空,她的手里握着相机。
鬼使神差地,她即使不知道知道自己为何被放在这里,也莫名有了想做什么的冲动。窗户铮铮作响,她抬起相机,调整到全景模式,四扇拥挤的窗被塞进取景框,那窗户上边缘有金属露出锋利边缘,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按下快门,闭上了眼。
巨大的金属摩擦声轰然,她听见多个重物钝钝落地的声音,随即是失去的平衡,她向后倒去,直到剧痛袭来都没有睁眼。
再次从梦境中醒来,她看见的就是病床旁围了一圈的人,问她,你感觉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还活着?
“哈哈,我为什么还活着。”高尔森把自己缩到最小,“怎么会有人真的想从我这里知道这个答案啊?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才记起来要喘气,她的肩膀起伏如过山车,头上冷汗冒出,打湿了些许发丝,也让她的五官更加沉重。
小弗没有问她为什么还活着,她全程没有问问题,但高尔森自顾自回答了很多。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游乐园,我不知道为什么梦里那游乐园的吉祥物是节肢动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人放在窗台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手里有相机,我不知道自己真的拍到了什么,我不知道那巨大的金属声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掉在地上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掉下去——”
她低声重复,没有在流泪,只是麻木并感到不安。
“不要问我了,我不知道。”她说。
室内安静了好久,只有小弗动笔带来的沙沙声,许久之后,这声音也停下来。
“原来如此。”她说。
“你知道了?”成香五问,高尔森也抬起头看她。
“严格来说这可不算知道些什么,顶多算是推进了一些进度罢了。”小弗抬起头看向高尔森,“那些来问你话的警察或许并非全然不信你说的话。”
“当然,不然她们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相机?”高尔森嗤笑一声,“拿走我的相机,问我都拍了什么,怎么问得出这种问题的?”
说起拍照。高尔森复述时并没有谈及关于“自杀”的行为,更别提具体细节。
“和你那国外的案子有联系吗?”成香五问。
“联系肯定是有的,但具体难下定论。”小弗收起了本子,看着高尔森思索了起来。
“国外?你,你们。”高尔森一下子扑倒了小弗身前,“你们是哪里来的?不对,你们是哪里来的都好,带我走吧,我一直一直都没有回家。”
说到这里,她还是流泪了,“我好讨厌这里,我想回家,远远的看一眼也好啊!你们能爬上来也能再爬下去吧,求求你们带我走吧,要我配合你们查案?啥都行啊带我走吧求求你们了!”
那眼泪顺着青黑的眼眶滑落面颊,其主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目视前方,又转过身去看那站着门边矗立不动的,她不知该求那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有用。
“你们看到了吧,我真没病。”高尔森指了指桌边的纸笔,“那些人还让我写东西,什么玩意啊谁要写东西给那群人看。看了又摇头,又来个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人说让我静下心来好好回忆,这群人才想让我变成神经病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又迅速主动压低了,“那些人啥都不和我说,也不说什么时候放我走,你们要我配合干啥都行,我没钱但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器官,我器官健康得很——”
“可以了,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迫切和决心,在我看来你确实没有高危精神疾病。”小弗说着,看向了成香五,“这位确实是解决这起事件所需的一部分,但你也知道我们的行为是经不起执法者探查的,这点需要你配合。”
“你想把她藏我家?”成香五一愣。
高尔森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哗得一下换了个方向扑,“求求你了啊姐我有个角落就能睡有个馒头就算饱,你带我走吧——”
这让成香五怎么回答,她看着这高中生泪流满面地说想离开这里,又看向微笑的小弗,想起这人口里说的怪事,想起那被压了一个月还得派外地刑警来查的案子,最后,她点头了。见状高尔森迅速从床上翻了下来抱着成香五的腿就开始哭,她单手把这高中生拎了起来,掂量了一下重量。
“我分两趟带你们下去。”成香五叹了口气说,“回去得走小路。”
“我们没有更便捷一些的交通工具吗?”小弗伸出一根手指。
“我不会开车。”成香五说,她确实不会,就她这视听能力开车上路就是主动给交警找麻烦。
“有车的话我不介意当司机。”小弗说。
“你?”成香五质疑,她还记得几年前这人不到十分钟的步程就要考虑打车。
“毕竟后备箱实在是太方便了。”小弗摊手,“你们这里小路多得堪比南美洲大沼泽,开车避开监控不算难,你有门路租到车吗?”
作为一个杀手,成香五的门路实在是又多又广。
“那就行了。”小弗点头。
“这是什么对话?”高尔森疑惑,“说起来这里是八楼,姐你带两人上下没问题吗?”
成香五以实际行动表示没问题,带着高尔森下楼时为了防止这营养不良的高中生把自己丢下去,她还是单手抱人单手扶墙的,有支点的墙面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跑道。
“哦吼自由的味道好香甜。”高尔森下落时一边抖一边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接近自由落体的速度。
随后成香五再次上行,次数多了她都记得路了,这次下来之前她有记得把窗纱装回去。
“真的不考虑笑一笑吗?”下楼时小弗再次自拍一张,成香五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二人正式落地,公司信息部门发来一位本地热心花卉店老板的联系方式。沟通后成香五带着小弗去附近的一处工厂后方开来一辆黑色七座大众,附带单向玻璃和新鲜牌照。
小弗带着伞坐上驾驶座后还算熟练地调整了座位间距和后视镜,她一身行头和这位置简直格格不入。成香五把高尔森放进最后排后坐上了副驾驶,并系上了安全带。
“先说好,我没有驾驶证明。”踩下油门前小弗才像是介绍今日天气一样这么说。
车停下后的第一站是那家庭餐厅所在的商场,目的是超市,高尔森留在车里,小弗去几家成衣店看了几圈,选了几套行头后又去买了基础用品和不基础用品,东西多到需要她用推车推到停车场。成香五跟在后面给高尔森准备了些东西,也顺带买了食物和水。
“没想到你还真有把那称呼记在心上。”小弗看着成香五拎在手里的东西说,“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是个会照顾小孩的好心香香姐?”
“你是希望她真像只老鼠一样缩我家里?”成香五反问。
“我觉得你在影射我,你觉得我们一样。”小弗不满。
“对啊。”成香五点头,“你这不是听见了,还说出来干什么?”
“…那你对我们之间的态度差异可大到令我心寒。”小弗冷笑一声。
“她又没害得我补一颗假牙。”成香五不为所动。
“瞧你这话说的。”小弗又得意地笑了。
成香五没话好说。
车辆开进小区停好时天也快黑了,路灯亮起,周围弥漫着被常人称作为家的味道。
三人依次走进公寓,成香五开灯,把买来的拖鞋扔地上让后面的人换,自己先进了屋把能冷藏的都塞进冰箱。购物袋鼓鼓囊囊地塞着人活着也没那么必要的东西,多数是速食零食和饮料,也有些水果,以及小弗点名要的茶叶,五颜六色的罐子一大堆。
“茶叶请放常温。”小弗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成香五没回头,把茶叶扔厨房台面上了。
主卧有主人睡,客卧有客人睡,按理来说多一个人该睡在书房。
“我睡客厅,睡客厅!”高尔森迅速表达了卑微的态度,“哇这沙发看着可太像我家了。”
小弗微笑着没说话,成香五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日用品交给了这高中生让她自己用。
“诶,谢谢。”高尔森吸了吸鼻子,“两位姐怎么称呼?”
“这位是香香姐哦。”小弗介绍道,“可以称呼我为小弗。”
话是这样说,高尔森很难真的把小弗这个称呼叫出口,她嘴巴张张合合几次。
“弗,弗弗姐你好。”她小声说。
“…为了防剧透也只能这样了。”小弗接受了。
“这不是很本地化吗,别抱怨了。”成香五说。
三人吃了集商场地下一层小吃街大成之作的晚餐,小弗泡了茶,在薰衣草香中,三人商议起接下来的行动。
“有事先声明部分哦。”小弗端着茶杯开口,“你香香姐职业是杀手,弗弗姐算是你所属案件的调查人员,非官方的那种。”
“我能知道这些吗?”高尔森顿了顿,捧着茶杯点头说,“别在乎我的感受,我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你有想做的事情吗?”成香五问。
“…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就看看。”高尔森说。
“针对这一点,我有另一件事先说明事项。”小弗说,“我之前的调查表明你,以及案件内所有受害人的直系亲属均并未对你们的失踪或死亡或入院表达负面态度。”
听到这话,高尔森愣了好久,“意思是,她,她们不在乎?”
说完,她自己流下了眼泪。
“这并非寻常现象。”小弗说,“我并非在安慰你,我认为这事出有因,并且准备调查。”
“当然。”高尔森擦了擦眼泪,“这当然不正常,我知道这件事在目前为止还没有能被称得上正常的部分,但就是,诶。”
她沉默许久,又说,“这样也好吧。”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准备尝试让你与你的家人接触。”小弗说。
“…嗯!”高尔森点头,又笑了,“谢谢。”
小弗没有回应这份道谢,接着问,“那些沟通者收走你的相机后,有与你谈论过关于自杀的话题吗?”
“自杀?”高尔森对这一话题明显感到意外,“没有诶,一开始那些人确实好像在担心我这么做,被我骂,我们谈了几次后就明白我没这个打算了。不过每个小时都会有人进来看我一眼,有病似的。”
成香五看去,小弗点点头。
“是有谁自杀了?”高尔森抿了抿嘴,“说起来,我的同学们现在怎么样了?那些人说她们被分批送往不同的医院隔离了,和我一样,是她们中有人自杀了?”
“这样的话,那或许这是个会令你今晚做个噩梦的话题了。”小弗说。
“…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高尔森冷静地说,“请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梦里的每个人都自杀了,从你昏迷到从医院清醒的这段时间,在你们班级里。”成香五说。
时间地点结果,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其实。”高尔森沉默许久,深呼吸,吐出一口长气,“其实自那天起,我几乎每次做梦,都会回到那个地方。”
她没有用学校代称。
“…哦?”小弗抬眉,放下了茶杯摸出记事本,“请细说。”
“就是,梦里的我会拿着照相机,从我的座位上醒来,然后,我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高尔森说着又把自己缩起来了,“天是晴的,教室里没人,操场上有游乐设施,没在运转,没那些吉祥物,但也出不去。”
梦里,她从一开始的四处奔走,担惊受怕,到逐渐接受自己那没用的脑子又带着自己回到了这个鬼地方。
“这是稳定现象吗?”小弗问。
“我也不是每晚都做梦,但只要做梦,就一定是这样。”高尔森点头,“所以我尝试了那个什么把睡眠时间分开的方法,有点用,但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还是会过去。”
“你梦里的相机有实体吗?”小弗问道。
“有一些照片,就是我那相机以前拍的照片,也有春游那天我拍的同学照片,但没有最后一张。我尝试给梦里的世界拍照过,醒来再做梦那些照片就消失了。”高尔森声音低但冷静,像在诉说什么秘密。
“…确实特殊。”小弗点头,“听上去你有调查过那里。”
“是的。”高尔森点头,“我很在意那个窗户,但梦里那无论如何就只是普通的窗户而已。学校里的每一处地方我都去看了,说真的现在没人比我更了解那里了。每扇门都开着,但我没找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食堂里还有些剩余食物,可以吃,但醒来后没有饱腹感,水也同理。厕所可以正常冲水,镜子没有奇怪的地方。化学教室的试剂我也用过一些,对我造成的伤口在下一次入梦也会消失。”
说着,高尔森摸了摸膝盖,“奇怪的地方就是那些游乐设施了,我没找到电源或者开关,爬上去的话那些东西确实会因为我的重量动起来,但也就这样。碰碰车这种也开不起来,不如说那里面大多是必须要用电才能启动的项目,但我没看到电线,用火烧也没地方噼里啪啦一下。”
“这些我没和那些人说,毕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高尔森笑了笑,“我看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乎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太在乎我。”
“好奇心是人类的优良品质之一。”小弗点头,“感谢你的努力,这是有意义的。”
“…这样吗?”高尔森眨眨眼,喝了口热茶,“我其实也不是害怕那个梦,我只是担心哪天我就醒不过来了。我在梦里是没办法自己醒过来的,怎么样都没办法。”
“那么,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小弗抬头,“你现在能回忆起春游日当天结束之后,以及你回到家,这之间一段记忆的具体细节吗?”
高尔森一抬头,似乎要将答案脱口而出,但很快疑问与自我怀疑就将她的头又压了下去。
“…应该是有这样的一段记忆的,但是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她的语气充满不自信,“很模糊,好像,怎么说呢,就是没有特别值得我记住的事情,所以就淡忘了。”
闻言,记录者若有所思地合上了记事本,清脆的声音象征问答环节的落幕。
“我明白了。”小弗说,“这捕捉人类精神之物自然是我们的敌人,人类的敌人,那并不是梦境那样能安放睡梦中无处可去之人的归处,而是捕食者的网。”
她语调流程自然,抑扬顿挫的设置似乎是根植在她肺部这原生器官的一部分,所有伴随其吐出气息滚落而出的词句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奇妙腔调,即使这里没有舞台。
“哦…”高尔森似懂非懂地点头。
“不理解也没关系,事实就是为了你们这样的人准备的,而我要做的就是展示有益的事实。”小弗说着,收起了记事本,站起身,“那么,先走一步。”
“等等。”成香五说,“把你自己的茶杯收拾了。”
小弗转身,微笑,带着自己的茶杯去厨房洗好,再转身回了书房。
“我去给你拿被子。”成香五也站起身,又说,“你要是不想睡觉,我也有药。”
“不用了,谢谢你,香香姐。”高尔森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挺想睡觉的。”
成香五没说什么,多给她拿了几个枕头,也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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