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印第安纳依旧阳光刺眼,树叶还绿得像盛夏未退。只有枝梢开始悄悄泛红。再过一个月,秋天才会真正来临。红色与金色的落叶铺满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最终,风将吹落最后一片叶子,直到雪落无声,枝头低垂在白色的寂静里。
对于这样的季节变化,我好似已经习惯了。
暑假结束,我照例回到这座偏僻的女子文理学院。对这所已经生活了五年之久的学校,我想我是喜欢的——我喜欢那些方方正正的淡黄色砖墙建筑,喜欢坐在小教堂里,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长椅和石板地面上,也喜欢沿着小路走到学生中心,在价格实惠的披萨店里买一片芝士拉丝,随便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看着人群来来往往。
这里的日子安静而规律。
今年是我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本科毕业后,我选择留在原校继续读书。原本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直到这学期——因为学校准备将老宿舍翻新,我被临时调到了西校区的一栋旧楼。
那是一幢我早有所听闻的宿舍楼。早在十九世纪中叶,这片校区还只是修女们联合创办的小学堂。后来学校扩建,学生渐渐从各地汇聚而来,校园也一点点扩展。可这栋老宿舍楼的结构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
西校区离主教学楼有二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宿舍门前是一片安静的湖。湖边的小路上长着野草,偶尔有人牵狗经过,也常能看见几只大鹅慢悠悠地踱步。
记得刚入学时,我总是在校园里迷路。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径、相似的建筑,让人着实分不清方向。可奇怪的是,无论走了怎样的错路,最后总会绕到湖边。久而久之,我学会了以湖为坐标,只要看到它,心就定了。
旧校舍房屋建得狭小,但是搬到这里却有一个意外好处:我终于能拥有一间自己的独立房间。我分到的这间宿舍,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窗子对着一排松树,远远还能看到湖的一角。书桌紧挨着窗,上方的屋顶倾斜下来,天花板压得有些低,让人联想到阁楼。傍晚的阳光透进来,落在木制书桌上,落在刚刚清扫过的地板上,然后被浮动的尘埃搅散。
明天终于要开学了。新的课程、新的作业,还有接踵而至的考试。即使是自己选的方向,一想到接下来这一整年要做的事,还是会有点无力感——好像什么都还没开始,疲惫感就已经袭来了。更别说,地上那堆还没动手收拾的行李了。我叹了口气,走到书桌旁,拉开行李箱。屋子小小的,收纳空间极有限。
太阳快要落山了,借着最后一点余晖,我打开书桌旁的柜子,打算先把衣服放进去。柜子显然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木门上的雕刻图案被时光打磨得有些模糊,线条温润,棱角早已圆滑。柜子只比我人高出一点,底部有两个并排的抽屉,铜制把手微微泛着暗沉的青色,上方则是一个狭窄的挂衣空间。木板间的细缝里,仿佛仍藏着过去的影子。我蹲下来,正在端详,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安安,你在这儿呢!”
我回头,看到苏珊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朝我挥了挥手。
“两个多月没见了!”她走进来,环顾四周,眼睛落在窗前,“这间屋子不错嘛,还有个大窗户。怎么样,你还喜欢吗?”
苏珊是我入学时,第一个认识的人。那个初秋,我拖着行李从机场风尘仆仆地赶来,站在校门口愁得不知所措。是她主动走上前,帮我找到宿舍,替我安顿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学校的指导老师,负责照顾新生,也协助礼拜,偶尔还帮忙代课。她一直笑眯眯的,眼角的细纹像被阳光晕染成一朵小小的金花。她的蜜棕色卷发总是微微翘起,走到哪里,发丝都轻快地跟着晃动。她告诉我,她的曾祖母也来自中国,所以看到我,总觉得格外亲切。
“还不错,”我顺势抱了抱她,笑着说道,“好久不见,你最近好吗?”
“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她耸耸肩,叹了口气,“一眨眼,暑假就这么过去了。”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苏珊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莉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晃了晃信封,嘴角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你们居然还在坚持这种老派方式啊。”
我接过信,摩挲着封口的纸张。
莉娅是我第一年写作课上认识的朋友。她外向、活泼,总是拉着我去参加各种活动,而我多半只是安静地听她说——她的梦想,她喜欢的男孩,她想要的生活。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于是后来,她下定决心,申请了邻校那所很有名的综合大学的法学院研究生。其实也没多远,两个校园几乎是连在一起的,有时我们还会在镇上的咖啡店偶遇。但终究,我们已经不再属于同一所学校。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恍惚。
我们的第一封信,最开始只是课上的作业。那堂写作课要求我们模仿老式书信,练习文字表达,我和莉娅被分到同一组,来来回回写了几封,结果老师的要求早就结束了,我们的信件却没停下来。
比起手机上的短信,书信的节奏慢得多,但正因为这样,反而能说一些平时很难开口的话,或者只是写下那些不太重要的小事,比如某天的天气,或者吃到了好吃的甜点。写着写着,习惯也就这么留下了。
“谢谢你。”我把信放到书桌上,随即弯腰翻找行李箱,从里头拿出几包从家里带回来的茶叶和苏式点心,递给苏珊。
“这些,我觉得你会喜欢,不过......可能没有这里的甜品那么甜啦。”
苏珊接过纸袋,随口道了句:你是个天使,一边翻看着里面的点心,一边看了眼墙上的钟,忽然惊呼:“哎呀,不好,都这个时候了!抱歉,我得赶紧去准备晚上的弥撒了。”
我抬头看了眼窗外,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对了,今天是周日。学校每个周日晚上都会举行夜间弥撒,莉娅以前带我去过一次,那天正下着大雪,教堂里却暖得让人忍不住想一直待下去。冬夜里烛光晃动,唱诗班的声音回荡在拱顶下,圣坛上的微光照在祈祷的人们身上,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
她匆匆把纸袋夹在腋下,又忍不住拆开一包桃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眯起,认真品味了几秒,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吃。”她含糊地咀嚼着,转身朝门口走去,“等过几天有空,咱们再一起喝杯咖啡。”刚跨出房门,又探回头,冲我挥了挥手:“祝你开学顺利!”
屋子里瞬间重归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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