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久违地响起沉闷鼓声。苍老的声音提醒幸存的修士们，场上还剩十只队伍，场地开始变幻。
话音落下，沙漠变成森林，刚刚还是黑夜，如今已经艳阳高照。
谢楚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所有的，包括她失忆时，羿斋戏耍她，骗走她修为的记忆。
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剑把，似笑非笑地望向对方，却见刚刚还冷漠地要杀了她的小少年，正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
光球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感觉到谢楚云的视线，他警惕地带着敌意回望。
“……”谢楚云心中升起似曾相识的既视感，“羿斋，你也失忆了？”
男孩没说话。
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确实叫羿斋，至少说明这个女人是认识他的。
这个地方，不安全。
身处陌生的环境，记忆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男孩并无犹豫，诚实地对谢楚云点头，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可怜可爱的小型动物：“你是……来保护羿斋的吗？”
“不是。”
谢楚云凉凉地补充：“准确来说，现在你的修为比我高多了。应该由你来保护我吧？”
羿斋扬起无辜的小脸，让谢楚云有想把他拎起来胖揍一顿的冲动。
……不对。
虽然她确实对羿斋趁她失去记忆时做的一些事情颇有微词，现在不是该起内讧的时候。
谢楚云了解她自己，她分得清孰轻孰重，然而……
她捂住胸口，手指慢慢缩紧，表情也冷了下来。
不知为何，心中的无名之火却越烧越旺，仿佛脑袋里有个尖叫的孩子，哭喊着，指着对面人的脑袋，让她杀死他。
她甩了甩脑袋，意识到自己状态的不对劲：“羿斋，离我远点。”
羿斋却睁大眼睛，反而靠近了些，神情如同发现新玩具的小孩：“唉~为什么？感觉很有意思耶！”
蠢货！
谢楚云一个不注意，直接道：“不想死就滚远点！”
靠，没忍住，说出来了。
果然，小孩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失去记忆的他情绪完全写在脸上，抬手，一把比他人还高半截的骨斧出现在手里。
“虽然羿斋忘记了很多东西，但这里依然是强者为尊吧？羿斋比你强，凭什么要羿斋听你的？”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两人就会飞到天上撞在一起一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谢楚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真打起来，她是必死无疑，小矮子这种人不像是会点到为止的性格。
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要怎么做？听你的。”
然后，小矮子带着她游山玩水一般，东瞧西看，乐乐呵呵且喧哗地把林子走了个遍，全程谢楚云都绷着个面瘫脸，生怕自己一个不顺心就拔剑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林子并不大，边缘像是被一块无形地墙挡住了，无法再往前半步。很快，骄纵的小公子发话了。
“羿斋要出去！一点都不好玩！羿斋现！在！就要出去！”
谢楚云额角的青筋跳了挑，忍不住闭上眼睛，被气笑了。剑鞘中的天溟剑也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心声，主动浮空抽了出来，她停下脚步，忽然冷冷道：“闪开。”
“什——”小少年话还没说完，无法忽视的杀意让他的身体自动跳到了三米外，他的扬起的唇线抿成了一条直线，冷然的气质，居然与少女如出一辙，“来了啊。”
刚刚他站立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只巨大手掌，接近透明的草绿色，天溟剑却居然没有刺入半分。
与此同时，羿斋委屈地惊叫一声，掌心出现一道小小的血口。
谢楚云抬头，参天的半透明巨人也正低头看她，比起人类，它更像是孩童随手捏的泥巴，称作眼睛的器官里也只是一片木然。
见自己被暴露了，巨人慢悠悠抬手，眼珠子木木地移向羿斋，似乎想直接压死羿斋。
羿斋放下手，哭唧唧的表情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地提着斧头冲了上去，直取巨人的头颅。
“喂，小矮子！别！”
锋利的斧头接触到巨人脖颈的一瞬间，男孩啊了一声，脖子上出现一条血线，然而使出的力根本来不及收回，眼看着伤口越裂越大，如豆腐一般，一只手及时拉住了男孩的后衣领，阻止他继续往前。
谢楚云尽可能想放轻一点语气劝阻小矮子，以免他那怪脾气适得其反，然而此刻她脑袋里已经被分为了两道声音，一个冷静地思考巨人的弱点，一个尖叫着让她杀掉小矮子。她沉默地咬破舌尖，换来了一丝清醒，把小矮子甩了下去。
她已经猜到这个秘境的意图了。
他们一开始就被秘境给耍了，什么竞技啊组队啊都是假的，只有秘境内的巨大阵法是真的，刚刚把这里全部走了一遍，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只要把九个阵眼全部破坏，阵法就能失效。
巨人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小矮子，眼见小矮子甩了下去，立马迈脚要踩扁他。
“喂，傻大个，不要随便无视别人啊。”谢楚云吐出一口气，支着身体，硬生生冲到了羿斋身边，举着手抬起了落下的脚，一面不忘对羿斋喊，“羿斋，不是要出去吗？再装下去的话你就等着永远留在这个无聊的地方吧。”
小少年的眸子里浮现出‘啊啊，真麻烦’的神色，慢悠悠地走到最初停下来的地方，一斧头往下一剁，下方亮点闪烁了两下，熄灭了。
“还有八个阵眼，你刚刚走了一圈，也知道在哪了吧？”谢楚云用力把巨人推翻，烦躁道。
想杀又不能杀，两个都是，要是把巨人杀了，羿斋肯定也得死，按这秘境的尿性，保不齐她就出不去了，让羿斋拖住巨人也不行，他那扭曲的大脑可不管自己会不会死，说不定还会觉得有趣，到时候一边挥舞斧头一边吐血……画面太美。
羿斋倒是悠哉悠哉的：“都说了要保护羿斋嘛。”
第一个阵眼被破坏了，巨人明显急躁了，动作也变快不少。谢楚云被它一巴掌拍在背上，嘴巴里吐出一口血，忍耐道：“第二个好了吗？”
“###”“什么？”
羿斋不耐地重复了一遍，然而谢楚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万物寂谬中，她只能看见羿斋的嘴张张合合，似乎要在说什么。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难怪，第一个阵眼破坏后她就觉得身边的声音小了一些，原来不是错觉，而是左边的耳朵聋了。现在第二个阵眼没了，她的右耳也聋了。
还剩下七个阵眼，接下来她身上还有什么器官会失灵？
谢楚云闭了闭眼睛，把一切情绪沉入眼底，指着耳朵告诉羿斋：“听不见了，你接下来靠心灵感应和我说话。”
心灵感应不会，不过好歹他们身上有契约，能通过心语对话。
羿斋皱了皱眉，难得加快了动作，很快，一连破坏了剩下的六个阵眼，只剩下最后一个了，胜利在望，而谢楚云已经失去了视力，嘴巴发不出声音，双手和一只脚都无法控制，与此相对的，巨人愈发狂躁。
羿斋翻身躲过巨人的拳头，顺带捞了一把谢楚云，等与巨人拉开到相对安全的距离后，他戳了戳谢楚云的胳膊，心语道：【一点都动不了了？好弱啊，这样还怎么保护羿斋？】
【放心，还能踢翻你。】谢楚云淡淡道。
【要不你抡起我当做武器也行。】
虽然还有心情讲冷笑话，但谢楚云如今的状况堪称惨烈。
背部接连受了几次伤害，她猜测或许骨头断了几根，不过还好没有扎到重要的器官，目前还死不了。原本好好的小脸此时也是鼻青脸肿，鼻骨断裂，嘴角的伤口往外渗着血。或许断裂的骨头压迫到了胸腔，使她每次的呼吸都要十分用力。
这样的人，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已经突破了让人敬佩的程度，心底生出恐惧来了，仿佛站在这里的不是人，而是某种，纯粹的意志了。
难怪这秘境此前没有人成功出去过。破坏阵眼的人要保持全神贯注才能感受到阵眼并破坏它，在此期间，他的同伴必须抵抗住秘境诱她杀死同伴的想法，还要为他承担巨人的攻击……更别提眼睛耳朵等等器官的崩坏，一系列操作实在恶心。
羿斋的视线落在谢楚云的身上一眼，又觉得实在惨不忍睹，移开了视线：“伤员就乖乖躺在地上出局，剩下的应该都交给羿斋了吧。嘛，运气游戏？反正这样也挺好玩的，让羿斋来赌一赌，是大怪物先打死羿斋，还是羿斋先破坏掉阵眼呢。”
说完，他仿佛立马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巨人的捶胸怒吼与他无关，专心致志地哼着歌举着斧头挖他的‘小宝藏’去了。
就连巨人低垂下来的头颅，张大嘴巴，里面露出无数层层利齿，猛地朝他冲来也无动于衷。巨大的两只眼睛在就在他身后不到一米的位置，伸出的舌头几乎要触碰到他的瞬间，小少年哼着自制小曲的最后一个音调，斧头砸碎了最后一个阵眼。
破碎的天空犹如无数镜子碎片，纷纷扬扬飘落，羿斋摸了摸手臂，入手是温热的液体，他偏过头，顽劣的眼眸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神色，瞳孔不受控地缩了一下。
少女的马尾不知何时散了下来，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一把黑剑悬在空中，剑尖深深地刺进她的肩胛骨，她的双手双脚无力垂下，浑身没有一处安好的地方，如同被野狗撕碎的破布娃娃，又像是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恐怖女鬼。
即使是这样，她依然稳稳地守在了小少年的身后，用最后的灵力为他撑起了一块防御墙，挡住了巨人的攻击。
“……”
秘境逐渐崩溃，谢楚云身上的负面影响也在逐步消失，看着羿斋空白的表情，她猜想他一定吓坏了。
虽然看不到自己目前的状况，但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小矮子虽然实际上是个扮嫩的老不死，她发发善心，勉强也能理解，失去记忆的小矮子大概确实和小孩差不多……吧？
作为同伴，似乎要给点安慰才行？
她想了想，发现已经能感受到手的存在了，于是伸出手。
一切都在破碎，在走向堙灭。天空中飘下的碎片折射出异常美丽的色彩，落到人身上时，如同轻柔的羽毛，带来轻微的，暖洋洋的痒感。
半空中，被剑刺中的少女黑发飞扬着，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发，血肉模糊的脸上，唯一完好的眼睛折射出模糊而温暖的光芒，明明是恐怖的画面，却莫名在这一刻圣洁得让人想落泪。
“做得不错。”
她轻轻地，用沙哑的声音说着。
从秘境里出来，两人恢复了进去前的状态，谢楚云身上的伤好了，被骗的灵力也全部回到了身体了。
她以为，经历了这些事情，她和羿斋的感情少说也得给她立刻签订契约了吧？她根本没想到出了秘境，羿斋直接翻脸不认人了，甚至连以往虚伪可爱的小笑脸都懒得装了，直接就是诘问三连。
对此，暴君谢楚云表示，这差错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小矮子活得太久了，把脑子活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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