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十八了。
在乡下,哥儿到了这个年纪还没议亲,已是极罕见的。不是他不想,是不能。爹娘去得早,底下三个弟妹眼巴巴指着他。大毛十六了,脑子灵光,村里老秀才夸过几次,说是读书的苗子,可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剩下两个小的也张着嘴要吃饭。他若嫁了,叔叔婶婶那双眼睛,立刻就能把这可怜的家底连同那几亩薄田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也不是没存过心思,可他这家境,加上他故意做出的泼辣凶悍名声,以及那常年灰土抹脸、破布遮头的模样,稍微像样点的人家都摇头。条件差的,他又看不上——他嫁人,图的不就是能给弟妹找个倚仗?
这亲事,就像一场豪赌。
叔叔林老四唾沫横飞地说着赵家的好处:“……聘礼二十两!整整二十两雪花银!外加十亩上好的水田!青哥儿,你想想,有了这笔钱,大毛不仅能读书,还能去县里考秀才!弟弟妹妹也能吃饱穿暖!那赵家大郎是……是有些不灵光,可赵员外说了,就是找个贴心人照顾,绝不亏待你!”
二十两,十亩田。
林青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这足够改变弟妹的命运。他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终于抬眼,看向林老四,声音干涩:“我要亲眼看着田契和银子交到大毛手里。白纸黑字,写清楚。”
林老四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被贪婪压下,连连答应:“放心,放心!都是你弟弟的!”
出嫁前一晚,林青烧了热水,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浑浊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露出底下白皙细腻的肌肤。他对着水盆里的倒影,慢慢擦干头发,水中映出的人眉眼精致如画,虽因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削,却更添了几分脆弱的昳丽。他很久没这样仔细看过自己了。
第二天,他穿上赵家送来的红嫁衣,请了邻家婶子帮忙梳头。
乌黑的长发被仔细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线。脂粉未施,却已足够惊艳。
当盖着红盖头的林青被扶出那间破旧茅屋时,围观的村民切切议论着,“这丑哥儿还能嫁出去?”“听说是嫁个傻子。”“哦,怪不得……”
直到他经过,一阵风微微吹起盖头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小截白皙的下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林青?”
“天爷,他原来长得这般模样?”
“以前真是埋汰了……”
几个曾经嫌弃过他家穷、嫌他泼辣的小伙子,看着那窈窕的身影坐上小轿,肠子都悔青了。
赵家确实给了体面。虽因大少爷的情况没有大操大办,但该请的亲朋都请了,院里摆了十几桌,也算周全。
林青戴着盖头,由人引着,一步步走过喧闹的院子。他能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听说十八了,家里穷得叮当响……”
“可不是,图啥?还不是图赵家的钱财。”
“唉,可惜了,听说模样不差,配个傻子……”
“大少爷小时候也聪明着呢,要不是因为中了毒……”
“嘘!小声点,赵员外听着呢!”
拜堂时,主位上只坐着神色复杂、带着病容的赵员外。旁边设了个侧座,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小娘,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透着冰冷。
宾客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妾室,终究是上不得正台盘。
而今天的新郎官,赵承,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红色喜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他安静站着的时候,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形姣好,若非眼神过于澄澈懵懂,当真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状元郎的好相貌。他才二十二岁,正是男子英姿勃发的年纪。
可这安静维持不了多久。仪式中,他很快就不安分起来,好奇地扯着胸前的绸花,嘿嘿傻笑,被孩童逗弄就下意识想追过去,全靠喜娘和仆役死死拉着。
盖头下的林青,听着身边男人那与年龄和外貌极不相符的痴傻笑声和举动,心底一阵阵发凉。那点因丰厚聘礼而硬起的心肠,此刻也忍不住泛上苦涩和失望——他终究,是要与这样一个痴儿捆绑一生了。
赵启,赵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柳小娘身后。他看着大哥那副傻样,嘴角撇着,毫不掩饰鄙夷。
当林青被扶着走过时,他的目光黏在了那红盖头下隐约可见的窈窕身段上,眼神里流露出异样的光。
他心里啐了一口:这穷哥儿倒是生了副好身段,可惜,便宜了个傻子。
柳小娘察觉到儿子的目光,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瞧你那点出息!一个穷哥儿罢了。娘以后定给你说个镇上的大家闺秀。”她扫了一眼懵懂的赵承和主位上的赵员外,声音压得更低,“这赵家,迟早是咱们的。”
赵启哼了一声,收回目光,心思却活络开了。
仪式在一种微妙的尴尬和喧闹中完成。就在两人要被喜婆领入洞房前,林青猛地顿住脚,他虽戴着盖头,却还是摸索着拉过紧张的大毛,走到赵员外面前,声音清晰,一字一句的说道:
“公公,我既入赵家门,便是赵家人。只求您将聘银二十两,并十亩水田田契,亲手交予我弟弟林大毛。白纸黑字,写明归属,全了我对弟妹的牵挂,也免了日后旁人惦念,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闻言,叔叔林老四顿时脸色铁青,刚想上前分辨两句,竟被痴痴傻傻的新郎官往嘴里塞了一把糖,“嘿嘿,你吃糖,你吃糖。”
而赵员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明亮、不卑不亢的哥儿,又看看身边懵懂痴傻的儿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最终疲惫地点点头,依言照办。
林老四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肥肉飞走,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晕厥过去,然而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也无能为力了。
林青不再看任何人,主动拉起连接着她和赵承的那根红绸,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轻声却坚定地说:“相公,我们回房。”
赵承似乎被她这声“相公”和手上轻柔却坚定的力道安抚,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新房内,红烛高烧,映着一室喜庆。
赵承似乎被教养婆婆叮嘱过,进了房,就愣愣地看着林青的盖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将那块红布掀了下来。
盖头滑落,烛光毫无阻碍地照在林青脸上。他因为紧张和些许不甘而微微抿着唇,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洗去尘垢后精致的五官在红衣红烛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赵承呆呆地看着,忘了动作,只是嘴里小声嘟囔:“好看,你真好看……”
林青也抬起眼,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看清了自己这位“相公”。刚才在堂上距离远,又混乱,只觉得他身材高大。此刻近看,才发现他生得如此俊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红,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孩童般的懵懂。若不是早知他心智有损,林青几乎要以为眼前是哪家清贵俊雅的公子。
这时,赵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桌边,拿起上面早已备好的两杯合卺酒,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林青,自己拿着另一杯,眼巴巴地看着他,含糊道:“喝……喝酒……” 那是他被反复教导了很多遍的流程。
看着他努力想做好、却又透着笨拙茫然的样子,林青心里那点不甘和失望,奇异地消散了些,转而升起一股淡淡的怜悯。他接过酒杯,手臂与赵承的手臂交缠,仰头饮尽了杯中微辣的酒液。赵承学着他的样子,也一口喝干,却被辣得吐了吐舌头,模样有些滑稽,却也可怜可爱。
放下酒杯,赵承又努力回想教养婆婆的话,好像……好像还要脱衣服?他伸出手,怯生生地想去解林青的衣带。
林青身体一僵,本能地往后一缩,避开了他的手。
赵承的手僵在半空,看到林青脸上闪过的抗拒,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立刻缩回手,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小声道:“对、对不起……别生气……承儿错了……”
看着他这副惶恐道歉的模样,林青的心彻底软了下来。原来他傻归傻,却并非不通人情,甚至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喜,还会道歉。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没事,不怪你。” 看来这傻子相公,性子倒是温顺。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林青从袖中再次掏出那副自制的花牌,坐到床边,对赵承招招手:“来,我们玩这个,好不好?”
赵承的注意力立刻被花花绿绿的纸牌吸引,高兴地凑过来,刚才的忐忑瞬间抛到脑后,用力点头。
于是,新婚之夜,红烛摇曳,一对新人盘腿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喜床上,打起了花牌。赵承学得慢,出牌乱七八糟,林青一边教,一边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了的赵承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纯粹。
林青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沓用旧纸自制的花牌,走到床边坐下:“睡觉还早,我们来玩这个,好不好?”
赵承的眼睛立刻亮了,用力点头。
于是,新婚之夜,红烛高烧,一对新人盘腿坐在喜床上,打起了花牌。赵承学得慢,出牌乱七八糟,林青一边教,一边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了的赵承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声纯粹。
看着他毫无阴霾的笑容,林青紧绷了一整天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至少,这个“傻”相公,看起来不难相处。
夜深了,赵承玩累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林青吹灭蜡烛,和衣躺在床的外侧,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心中一片茫然。
这赵家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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