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开平幼时，曾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旁的孩子野，不过几人约着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被爹娘揪回家教训一顿就老实几日。
可孟开平不同。
他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为此，他爹孟顺兴不知打坏了多少棍子和鸡毛掸子。可好话说尽，恶人做绝，也没能如愿将他的性子给正回来。
八岁那年，孟开平与一群伙伴打赌去后山林里过夜。结果日落前，一半人就偷偷溜回了家。戌时前，余下另一半孩子也陆续回返了。直到最后，独缺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开平。
孟顺兴此人，重气节，讲信义，故而被乡人推为团练。小儿子走失，他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夜便领着自家大儿子并村里几名年轻壮汉拿着武器上山寻人。
一行人找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在破晓前的深山林里发现二人。
他俩明明一道上山，被寻见时却相隔好几里地。孟开平睡得安稳，可除孟开平外的那孩子不慎摔断了腿，伤势颇重。
孩子搂着爹娘哭诉，说他天黑后越等越怕，原想早点下山，哪知竟在朦胧月色中瞧见一道黑影。
“……山里有怪物！”
孩子嚎啕道：“瞧着比两人还高，浑身黑漆漆的……我吓了一跳，脚下没留神便摔下山崖了……”
大人们一听，这哪里是怪物，分明是黑熊啊！
见邻里家孩子惊吓伤重，自家这个领头挑事的却安然无恙，孟顺兴抹不开面子，一把揪过孟开平的耳朵狠骂道：“小兔崽子！念叨多少遍了，山里有吊睛大虫和黑瞎子，你全当耳旁风！不说还罢，越说你越要去试，若真教那兽叼去了，看你怎么收场！”
骂完，他又摁着孟开平的脑袋，押着他挨家挨户上门赔罪。
孟开平知道自己有错，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回家后，见他爹又拿出藤条，他再也忍不住了。
“便是遇上黑瞎子又如何？那小子既没胆气又没本事，才摔成一副惨样，倘若教我碰见，定能将那熊打杀了……”
“老子先将你打杀了！”
孟顺兴气极，一藤条抽过去毫不留情：“养了你简直教老子少活十年！”
孟开平生生扛下这一鞭，躲都不躲，亦不吭声讨饶。
一旁的孟开广生怕老爹气糊涂了，别真把弟弟打出什么好歹来，忙上前劝道：“爹，平子不知事。您饶他这一回，他下回指定不敢再犯了。”
都说“当面训子”，孟开平已经当着全村老少的面挨过好一顿训了，原指望他消停认罚，没想到仍大言不惭，还有脸说自己能猎熊？
“好大的口气！开广你且让开，我看他能倔到几时！”孟顺兴觉得这臭小子多半是脑壳进水了，不如多抽几鞭清醒清醒。
孟开平年纪虽小，但向来极有主见。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肯被大哥护在身后，上蹿下跳道：“大哥，我不怕！爹要打便打，总归是他偏心，不肯信我的话。日后进山打猎若带上我，我早晚能猎头大虫回来……”
“平子，千万闭嘴罢！”
孟开广可算服了弟弟这火上浇油的本领，恨不能直接捂他的嘴。
“老大起开，你别堵他的话，我倒要听听他今日还敢说出什么来。”
既下决心要把小儿子治服，孟顺兴也不急着动手了。他拎起藤条大马金刀地坐在条凳上，敛眉不露喜怒。
见状，孟开平连最后一丝惧意都没了，直接了当道：“从前朝廷不许汉民持兵器、习弓弩，爹尚且愿意偷带着大哥进山练武，怎的轮到我就不行了？难道爹想让儿子留在昌溪种一辈子地吗？”
孟顺兴板着脸，冷笑一声道：“呦，瞧不起种地的是吧？你老子我种了半辈子地，还不是将你们两个拉扯大了？你小子光长蛮力不长脑子，就该留下来喂猪种地！”
闻言，孟开平也笑了。他人小，可笑起来却志得意满，一副牢牢拿捏旁人的神情。
“爹说得好听，那往后山里囤那么多兵器作甚，还不是想着另谋出路？”
一听这话，孟顺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孟开广也骇然失色。
孟顺兴身形魁梧，早年跟着位寺院住持学了套好功法，轻易了结寻常男子不在话下。他大步去往小儿子面前，低头瞪他，气势汹汹。
“我说呢，你小子三天两头往后山瞎跑什么，原来是摸东西去了……”
孟顺兴脸都黑了，抬脚一踢他腿弯，直踢得孟开平龇牙咧嘴跪在地上，接着便去寻麻绳来。
“真真反了天了！今日定要将你吊起来打！”
当夜，孟家的烛火始终未歇。
孟开平如愿靠作死挨了顿更狠的，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地。养伤期间，他默默地想，恐怕这回是真把老爹惹急了，今后能不能出门撒野都难说。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等他双脚终于能沾地了，孟顺兴不仅平息了怒气，还送了他一样礼。
一杆长枪。
那枪是标准的军中之物，通长一丈三尺，枪柄为攒竹，头悬红缨，舞起来威风凛凛。
尽管孟开平身量未成，可孟顺兴依旧道：“你不是想学正经武艺么？今后我不进山的时候，你就跟我在院中习练枪法。练不好，先揭了你的皮。”
“那爹您要是进山呢……”孟开平都快被惊喜冲昏了头，愣愣道。
闻言，孟顺兴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懒得听他废话：“那就跟老子上山猎熊去！”
眼见儿子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傻笑，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好意思当着你哥的面说我偏心，小没良心的，我偏的分明是你！你以为打打杀杀是什么好事？”
“爹，我乐意学！”孟开平那时根本不明了父亲的苦心，拍着胸脯立志道，“我发誓一定好好学，绝不给您和大哥丢脸。”
孟顺兴终于颔首道：“一寸长，一寸强，你哥幼时也是从此物练起的。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若能将这物件使好了，旁的兵器亦不在话下。”
于是，自那年秋起，孟开平除却练武，还开始跟着他爹进山忙碌，再没功夫和村里的孩童们胡闹了。
狩猎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仅靠蛮力无用，反而很讲求谋略计策。孟开平不识字，更没读过什么兵书，但他后来甫一带兵打仗就能得胜，靠的全是父兄当年的言传身教。
是孟顺兴教给他，如何布局下套，如何诱捕追踪，乃至于如何与对手玩弄心术——
“……你记着，穷寇莫追后面还有一句，叫围城必阙。”
孟顺兴对他说：“倘或你已占了上风，那便更要懂得张弛有度，不可逼迫过甚。”
孟开平蹲在草丛里，盯着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图样，若有所思。
“你且将三面围死，只留一个可掌控的缺口，这样既能让敌人摇摆不定，丧失斗志，又能够引蛇出洞。”
孟顺兴缓缓道：“围三阙一，虚留生路，一定能帮你猎到最想要的猎物。”
围师必阙，阙则必出，出则易散，可破之道也。
这番话，孟开平一直牢牢铭记在心。
那日离开师府后，他便想，或许这就是一场狩猎。因为他的大意与鲁莽，猎物闻风而逃，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已经牢牢占据上风了，整个徽州城都在他的治下，她终究跑不出这个猎场。
林中的小鹿最是机警，往往会匿在暗处观察，直到风波将平之时再乘机逃离。
他料定她就是那头小鹿。故而，只消留出一扇大开的城门，她便会以为尚有“生路”可走。
到时，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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