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思及下落不明的张缨,思及尚在府中的阿弟,师杭最终咬牙忍了。
“思危兄,这称呼倒唤错了。”孟开平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你怕是没见过,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就连师杭自己都被惊住了。可孟开平却很从容。
他像是演练了千百遍般,大大方方替她揭了风帽,请她认一认诸位同僚。
“筠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孟开平倾向齐文正,郑重道,“江西一路多亏有他相伴,否则我可就无命在此了。你我理应先敬他一杯。”
在旁侍候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呈了酒来。孟开平右手取过,左手又递给师杭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师杭自小出入豪宅,赴过宫宴,可还从没有哪一次场面教她如此无措过。
孟开平的动作太果断了,没给她留半点余地,她只好端着那杯酒立在原地犹疑。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齐文正同样没想到孟开平头一杯酒会敬给他。他们有情分,也互有争斗,孟开平本不必如此相让的。但他既然让了,齐文正便不能不承这个情。
“廷徽。”齐文正同样端起了酒,“江西大胜,功在全军,何须见外。”
他又转向师杭,客客气气道:“弟妹,在下虚长廷徽几岁,厚着脸皮受他一句兄长之称。往后你便是自家妹子了,恰好我夫人亦随在军中,你与她可要常来常往啊。”
说罢,他抱拳示意,一饮而尽。
师杭被他一声“弟妹”唤得直冒冷汗,然而眼下不幸被架在这儿,临阵脱逃怕是不成了。
都怪始作俑者孟开平太了解她的个性了。师杭这个人,一贯是遇强则强,吃软不吃硬的。你若对她疾言厉色,她定然会以牙还牙;可若对她客气有礼,她无论如何都干不出下人面子的事。
孟开平将她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她只得默然捏住酒杯,将杯中辛辣的温酒尽数咽下。
师杭以为到这就算结束了,可是远没有,孟开平仍牢牢牵着她一一走到同僚前。凡是厅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教她认了个遍。
在走到抚州降将面前时,师杭能看到他们眼中明晃晃的不甘与野心,还有对她的打量与探究,可是,那又如何呢?
有孟开平在,明枪暗箭皆不堪一击。他们再厌恶再仇恨,作为败军之将,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唤她一句“元帅夫人”。
毕竟义军的规矩是不一样的,造反打天下,往往是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如果师杭嫁给福晟,她所能使唤的便仅有内帏仆役并府中护卫,可在红巾军中,一位夫人足顶得上一位将军,堪称元帅的左膀右臂。大多情况下,她们都有调兵遣将的资格。
到了这时候,师杭总算体会到了何谓权势的魅力。她总算品尝到了一丝,天下男人早已尝过的滋味。
作为女子,根本不应该将心思全然放在容貌与出身上。例如,方才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注意到了师杭的美貌,可他们不会用鉴赏台前宝瓶、匣中珠钗似的眼光去评判她,更不会想到她是否闺仪上佳、贤惠端庄。他们在乎的,只有她在孟开平心中占几分地位,支配得了多少话语权。
什么总管小姐、世家夫人,在刀枪剑戟下全如纸糊的一般。麾下没有兵马,再多的理想都是空谈。
孟开平最开始待她的轻蔑态度原来是有理可寻的。她和她的爹娘,乃至于整个师家与杭家,谈论救国济民数十年,谈出了何等结果呢?
儒生发心本是向善的,但在恶的世界里,在无家可归、无粮果腹的悲境里,没有力量的善心实在太过飘渺也太不可信了。
他们高居于世代积累的财富之巅,捧着书、习着曲,只顾向上祈求皇帝的怜悯,却罔顾脚下泥泞中挣扎的劳苦隶民。久而久之,儒生渐渐演变成了虚伪麻木与何不食肉糜的代名词。
似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师杭骤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坚持的,竟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她一直活在早就荡然无存的虚假安宁中,逃避着乱世的侵扰,可孟开平呢?他根本没有逃避过,他一直在直面所有的残酷。
正因为从没拥有过安宁的生活,所以他从出生至今所看到的,才是真实的天下。而他也成功在真实的天下间,拥有了真实的权力。
唯有掌中利刃血,方能守得清平月。任何教化与秩序,都该在终结乱世后才有机会重建。
当下,孟开平浑然不知师杭心中究竟涌现了怎样的感悟,他只顾着喝酒寒暄,以及帮她化解各方袭来的质疑。
除了齐文正那杯酒,后面几十杯,孟开平尽数替她挡了下来,毫无怨言。
师杭先头还觉得他是在逞强,可眼见他喝了一大圈后依旧面不改色、脚步沉稳,师杭只得叹服。
“元帅当真好酒量。”胡瑞最先起身,心服口服道,“吾等甘拜下风,往后愿为孟元帅效劳,肝脑涂地!”
酒量还是次等,头一等的是气魄。孟开平待众人的大度气魄,教那群摇摆不定的人都见识到了红巾军统帅的风采。
胡瑞默默想,从前跟着陈友谅,他手下将领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打了胜仗,鲜有人贺;打了败仗,却都恨不得在你头上多踩一脚。军中斗得比外头还乱,据城后,各人不是洗劫钱财就是欺男霸女,何曾有过这般以酒会友似的规矩体面?
台上主位尚且空悬,但每个人心里都排好了位置。
孟开平眼见目的已然达到,轻笑着应道:“今夜过后,是友非敌。只要诸位不辜负我,不辜负齐丞相,不辜负这军中的袍泽弟兄,咱们也必不会辜负诸位。”
“待天下大定,必与诸位同享富贵。”
不出意料,他的话赢得了多数人的喝彩,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不甘心的刺头,并不认为他的话会成真。他们贪图的只有当下能切实夺到手的利益。
“……孟元帅。”
祝宗与康泰等人对视一眼,问起抚州守将邓克明的下落:“您既擒了邓将军,给些教训也罢,还是将他放回抚州镇守才好。咱们长久跟在邓将军身边,没了他,自是军心涣散打不得仗的。”
孟开平觑见他们,冷冷挑眉道:“打不得仗?”
说着,他负手走到祝总与康泰面前,语气反而和缓下来:“我听不大明白,难道二位将军的意思,是要随着邓将军同生共死?”
祝宗摸不透孟开平,但他听说齐元兴早下了不准杀降的命令,便继续趾高气昂回道:“邓将军早有意来投,诈降实乃误传。孟元帅,您可莫要听信小人构陷,伤了邓将军,寒了大家伙的心啊!”
“就是!”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连声道是。附和声此起彼伏,将方才的祥和局面搅得一团乱。
齐文正与吴宏等人见状,正欲上前理论,却被孟开平抬手拦下。
孟开平好整以暇地望向师杭,揽过她的肩,温温和和问道:“以夫人之聪慧,可否解了祝将军之困惑?”
祝宗闻言,当即大怒。他以为孟开平故意羞辱他,随便拿个女人当挡箭牌敷衍了事,可面前的女人却并没有怯场。
她虽然稍显意外,但很快就沉静下来,不徐不疾开口道:“祝将军,莫非是不胜酒力,喝酒喝糊涂了?”
这小姑娘的个头远不敌一众男人魁梧高大,可气质之平和淑雅乃祝宗生平仅见,偏生那张嫣然红唇中吐出的话比刀子还利,毫不客气——
“尔等是乞和,我军是受降。古往今来,岂有乞和者恣意妄为,而受降者处处掣肘之理?”
“不杀,乃仁义治军;杀之,也不过是以儆效尤。尔等若军心涣散打不得仗,不如毕功于此一役,死战到底。我军大可不必受降,奉陪便是。”
“况且,祝将军可莫要忘了,红巾军中早有杀降先例。传言赵志春赵元帅曾一力坑杀数万降将,如今,他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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