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杭望着扉页上“露华集”三个字，心有所感，翻开后细看，果真如她所料。
那么多杂乱无章的旧稿，包括她幼时闺中作的小诗，竟全都被编了进去。
师杭猜也猜得到，孟开平为此费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心思。在生死攸关的紧迫战局之外，他居然还愿意抽出空来整理她这些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诗文。
帐外是吹角连营，帐内灯下，成堆的兵书战报旁，他一页页地誊抄。每写一句，都能想象得出她某日写那一句时，眉眼间是如何的顾盼生辉。
孟开平少时最厌读书习字，而今却因她改了性子，闲时都能跟幕僚师爷们扯上几句经史子集了。
“从前送了那么多金银首饰，你却不甚喜爱。思来想去，这礼必能博你一笑。”孟开平见她欢颜，心中同样欢喜不已，“待你阅过，确无遗漏，广而刻之才好。”
“我的文章恐怕还不配编成集子。”师杭摩挲着纸张，极爱惜地抚过上头的墨字，有些受宠若惊道，“印出售卖，那更是要误人子弟了，快些作罢。古来多少鸿儒穷尽一生都未能于坊间刻书、流传后世，何况我哉？”
师杭羞于自己浅薄，受之有愧，可孟开平却不吝赞她道：“应天的刘先生学贯古今，也夸你的文章好，何须妄自菲薄？你若不信，便随我回应天瞧瞧，我喊他当面与你说。”
“再者，天下的书又岂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从前看的那些戏文、话本、游记……其中难道就没有好的不成？书坊可不能只剩下四书五经。正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妙处。”
“依我之见，你年岁小，才更要想法子结交高士，让各色人物都读一读你的文章。他们说好的，你去钻研；他们说不好的，你勤而补之。如此事半功倍，想来定然胜过闭门造车者万千。”
孟开平似是生怕她不肯再写了，又拿自个儿列举，极力劝她道：“当年我练枪，总担忧自己练得不精，不敢同高手过招。可我爹却硬逼着我练出胆量与脸皮来。他说我年岁小，就算切磋败了，人家顶多笑话我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什么好羞的。最最羞人的，其实是那等纸上谈兵者，熬了老大年纪还只敢同身边熟者较量，嘴上吹得震天响，结果出手就露馅……”
师杭听他越扯越远，暗自发笑，心绪也被抚平了几分。
于是她终是收下那书，郑重道：“多谢，我会好生校对的。这份礼，真是助我达成心愿。”
“去岁我便想了，往后还有许多待成之事。我爹爹曾与朱先生有修书之约，他故去，理应由我践诺。另除四书外，还有曲谱、曲词等难以放下，我儿时曾有编撰此类杂书之念，无奈见识有限。当时不成，如今正好。”
“曲谱曲词？”孟开平难得听她说起将来的打算，“收录这些可绝非易事，战乱未平，你要去哪儿？”
师杭浅浅一笑，颔首道：“的确不是易事，也许，这会耗费我一生的时光。但也正因战乱纷起，这更是不得不做之事。”
说着，师杭将手中的《露华集》翻至某页，上面有她从前评的几首琵琶曲目。
“杭家的藏书阁中，有不少历经唐末战乱留存下来的曲谱。可惜，朝代兴亡更迭不断，江山社稷几番易手。杭家覆灭后，那些曲谱多半也都付之一炬了。一家之祸尚且如此，一国之祸又待如何？等这场仗打完了，本朝本代还能剩下什么呢？”
孟开平听着，难免忆起他占据师家那日毁坏的大堆书册墨宝，一时间懊悔不已。
他曾觉得那些东西毫无价值，连杂草都不如，现下想想简直作了大孽，蠢出生天了。
师杭并没有怪罪他，只语气平和地继续道：“我忍不住猜度，盛唐那些文人恐怕也不会料到他们随手写下的曲谱会越来越珍稀。王朝气象万千之时，自然绸缪不到大厦倾颓之日。收录这些的人太少，虽然费时费力，但每朝每代都必须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做，才能教后来者得见。我愿意去做这样的事。”
“先前在各处游历，我已收了些许籍册在手，往后仍需积少成多、笔耕不辍。待见识过更多的风土人情之后，说不准哪一日，我也能写成一本游记呢！”
师杭的期许十分美好，孟开平则一心担忧她的安危，连声叮嘱她千万莫去红巾军以外的辖地。
他怕自己护不住师杭，更恨自己无法脱了身时刻陪她。
孟开平长叹一声道：“还未同你说起，我替你答谢张缨，同她指了条明路去浙江。那里苗军大小势力众多，我许诺为她供给军需，且看她能否闯出个名堂来。这会儿听你这么一说，她不在你身边，我半点也放心不下。”
孟开平已然思定，他必得另遣人手护在师杭身边才好，万不能教她胡乱闯荡。
师杭闻了张缨去向后，直言道：“我该深谢你了。张缨有她自己的志向，君子之交淡如水，细水长流，同行一程足矣。我与她分别，不过早晚罢了。”
“可是筠娘，那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孟开平有些怅然。师杭不是他手下的兵，他的能力终归是有限的。
闻言，师杭思索片刻，蓦地含笑道：“孟元帅，好生善待百姓，再多打些大胜仗罢。”
“待你纵马平定天下、收复疆土，于我而言，便再无去不得的去处了。”
孟开平没料到她会说这样倒反天罡的话，毕竟她最厌战事，还曾叱骂过他是个无道屠夫，罪该万死……
“如果你当真要以杀证道，踏破元廷，那就胜给我看。”
师杭与他对视，坚定道：“如果你认定齐元兴会是个明君，那就终结这场纷争，将他送上皇位。”
放眼将来，只有为国重择明主，才能让百姓少受苦难。
既然无人肯先放下屠刀，那就必须杀到无人相争，方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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