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徽州之战番外:女子善怀亦有行[番外]

师杭,小字筠筠。

杭宓言辞间顾盼神飞,满怀期许道:“杭者,舟也;筠者,竹之美质也。”

她的父亲是徽州名士,一身墨香,敢以天下事为己任,清傲却也宽仁;她的母亲是杭州贵女,饱读诗书,从不曾因女子之身自弃,刚强却也柔韧。

相信她会有玲珑心、松竹意,坚而自渡,一言一行都似徽杭的如画山水般,令人见之忘俗。

……

后来,杭宓怀胎十月,一朝生产,果真得了个如珠似玉的女孩。

夫妇二人只顾得上欢喜,唯独双方亲长略觉不满。

待到师杭四岁时,杭宓决心请夫子为她开蒙。既然女子不能入学堂,她便要替女儿请一位当世大儒来授课。

师伯彦自以为可以胜任此职,然而杭宓却否决道:“你是她父亲,她待你不会十分敬畏,学业也不会十分用心。寻常教她作画对弈尚可,习字读书还是要另请一位高明的先生来。”

于是,师伯彦思来想去,最后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头上。

“他现下正隐居于徽州石门,一心讲学著书,不理世事,应当会收些弟子。”师伯彦犹疑道,“只是不晓得他肯不肯收女弟子……”

杭宓当机立断道:“拜师求学讲究缘分,不如咱们先带阿筠前去一见。他若应下自然好,若不愿也不必勉强。”

论才学,世上能与枫林先生相较者寥寥无几。每年入山拜谒他的学子数不胜数,可真正能拜入门下受教的,十余年来也不过几人而已。

夫妇俩原先都没抱太多期望,从杭州远赴徽州,只言拜访老友罢了。没想到朱升一见师杭,竟主动提出为她开蒙,爽快至极。

“这丫头伶俐,纵为女子又何妨?老夫尽力将她教好,也算是功德一件。”朱升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眯眯道。

“允升兄善观面,不知可否为小女一观?”师伯彦坦言道,“阿筠的确早慧。我已教她识了些字,诗经楚辞,她只诵过便不忘,我似她这般大时也远不及她。”

朱升听了朗声大笑,毫不意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伯彦,这些年来,你在官场上轰轰烈烈,所做实事却有限。汝生恐怕只限于此了,但你的女儿将会替你达成夙愿。”

师伯彦似懂非懂,欲言又止。他的夙愿系于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重,世间千千万万束顶戴冠的男子都无能为力,阿筠如何替他达成?

朱升此人虽博学多才,但性情十分古怪难测。将女儿交到他手中,实在令人心忧。

回去后,师伯彦这般同妻子一说,却换来一顿嘲讽。

“果然,连你也觉得阿筠只是个姑娘家,不堪托付。”杭宓不甘道,“总有一日,我会教她的学问胜过你,到时且看你如何改口!”

师伯彦无奈哄道:“夫人,你的心结太重了。阿筠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不能将自己未竟的心愿强加到她身上。”

他可以万事皆顺妻女,但他改变不了世俗的规矩。即便阿筠日后成了位女诸生,学问胜过他许多,她也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为官作宰。

师伯彦苦心劝道:“再近些说,除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该精于女红闺仪。你若想让她嫁人,富贵之家哪有不看这些的呢?交友议亲时,没人会跟姑娘家谈古论今,不通这些是会让人背地里笑话的。”

“还有,阿筠不能在外求学,她必须待在府里。我会派人护送朱先生往返,石门此处没有女弟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会害了她。”

对于这一点,师伯彦十分坚定。

夫君说的入情入理,显然也是为了女儿好。杭宓掩面坐下,颓然道:“我可以让她成为世家女子中的典范,那些东西我自小就学,我也会教给她……但我不忍心让她抬头所见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

师伯彦伴着妻子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郑重道:“不会的,我绝不阻拦她的志向。日后,无论她想读什么样的书,我都会尽力为她寻来。有师家与杭家百年底蕴为她铺陈,她一定会是个才学出众、心有沟壑的女子。”

最终,杭宓妥协了,因为她除了妥协别无办法。

她只能为女儿构出自家府邸那一方小天地,一旦踏出府门,她们的自由都是有限的。

之后数年,在杭宓的悉心照顾下,女儿日渐长大,见过阿筠的人无不赞其貌美聪慧,一切正如她的期许。

师杭七岁时,师伯彦调任徽州。两年后,杭宓再次有孕。

这次身孕来得太过突然。当年生产后,大夫曾断定她伤了身子不易再孕,因此她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杭宓想,不论男女,往后她依旧会更疼爱阿筠。

她担心阿筠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弟弟妹妹,同女儿谈心。可那时,年幼的师杭听闻此讯后,十分平静道:“阿娘,我希望您能给我添个弟弟。”

杭宓一怔,忙追问道:“为何如此想?妹妹不好吗?”

“妹妹也很好。”师杭顿了顿,轻声细语解释道,“只是爹爹那日将我作的诗拿给翰林王大人看,王大人一直唉声叹气的。爹爹问他缘故,他却说,若我身为男儿,过两年便能入闱科考了,可惜我是女孩。”

“所以我想,如果有个弟弟,爹娘像教导我一般用心教导他,说不定日后便可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尽管她也姓师,可她的名姓永远不可能列在金榜上。待她成亲,她的姓前头还会冠上别家的姓,然后将本名舍去,变为一个冷冰冰的“氏”字。

“先前我同阿宁姐姐在院子里玩捶丸,恰巧她兄长骑马回来,说捶丸没意思,比马球射柳差多了。”

说起这些,小姑娘的眸中尽是向往之色:“如果我有个弟弟,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教我射柳、打马球……对了,听说清江楼的鳜鱼和烟雨楼的酒酿是徽州双绝,到时让他陪我去,爹爹就不用担心了。”

当下,杭宓心中钝痛。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原来她还是错了,她根本没法替女儿挡尽四面八方袭来的偏见、质疑和不公。母亲当年说过的,冲出桎梏需要付出代价,她终究舍不得让女儿做一个殉道者。

“……傻孩子,你有弟弟也去不成烟雨楼。”

杭宓强作欢颜,哽咽道:“他若敢去,你爹准要把他的腿给打折。”

师杭仍懵懂不解其意,杭宓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倏然落泪:“放心,阿娘会为你生个弟弟的。不求他光耀门楣,只求他长大后能护着你。”

往后让他蒙你父亲的荫庇,在官场上行走,不论职位多高,至少能为你增添一丝底气。

“阿娘,那我能做什么呢?”师杭窝在母亲怀中,喃喃道,“我喜欢读书,可阿宁姐姐说我懂得越多,人家越觉得我清高,不适合娶回家当娘子。”

杭宓抚着她的环髻,柔声道:“阿筠,总会有人真心疼爱你,包容你的一切。阿娘会为你寻一位这样的夫君,让你一生无忧。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杭宓最终为女儿定下了福家三公子。

她这般同夫君商议:“福晟是个好孩子,最难得的是,他与阿筠志趣相投。两人在一处下棋都能消磨半日功夫,散时还依依不舍。福晟也是个爱书如命的,阿筠若嫁给他,他绝不会阻拦她做学问。”

“你到底是为她挑夫君还是挑友人?”

闻言,师伯彦有些哭笑不得:“夫妻间过日子,总不能只谈风花雪月,没有容人之心是万万不成的。福晟同阿筠一般,自小被宠得太过,私念过重,心性不稳。若有争执,必定无人肯低头服软,到时,难道一人捧着一卷书互不理睬吗?”

“那也比日日争吵不休好。”杭宓当即反问道,“徽州、杭州,乃至于金陵、大都,你可还寻得出更好的人家?”

师伯彦不吭声了。

的确,世家公子里,福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杭宓坚定道:“阿筠对这桩亲事并无反感,好歹福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不论他待阿筠有几分真心,只要愿意给她体面,尊重她的志向,便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厢婚事方才议定,数月后,金陵便失守了。

杭宓骤闻噩耗,惊魂未定,师伯彦连悲痛都来不及,立刻去信给师家家主。

生不谢宝庆杨,死不怨泰州张。杭州如今陷于杨完者、张士诚两军争夺间,十室九空,不知究竟鹿死谁手。祸事已经离徽州城不远了。

“夫人,早做打算罢。”师伯彦放下笔,皱眉沉声道,“这股叛军非同小可,不比寻常流寇。阿筠娇弱,弈哥儿年幼,必须为他们谋一条退路。

“你不能死!”杭宓豁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徽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怎会……”

师伯彦摇头长叹,牵着她走到书案后,又将笔置于她手中,为她铺好纸张:“夫人,烦请速速去信于鄱阳。”

……鄱阳?

杭宓指尖发抖,半天下不了笔。

她不明白,怎么就被迫到了这一步?

“李家姑娘与你曾是闺中密友,她膝下之子符光现今率兵驻守鄱阳,旧日情谊正是一线生机。”

师伯彦怜惜妻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道:“我此生向你许诺过三件事——非你不娶,尽心为女,死生同往。前两件,我自认从未食言过,至于最后这一件……”

“你莫说了。”杭宓打断他,眸中含泪道,“我亦不会食言。”

既然你决心赴死,那么,我绝不独活。

师伯彦早知她的心意,轻声劝道:“咱们的一双儿女呢?你与我一同去了,他们如何能活?”

杭宓苦笑道:“你若真想保全他们的性命,就该立刻将他们送去鄱阳,而非虚留生路……”

“六郎,我太了解你了,你的心中装着全城百姓,决计做不出此举。你会与叛军耗到最后一刻。”

他身为一路总管,儿女岂可凌驾于百姓之上,在城破之前便闻风而逃?

师伯彦痛心疾首道:“我枉为人父,对不住他们啊!亲生骨血,实不忍绝其生路,但我同样不能替他们筹谋过多……”

“当年朱先生曾为阿筠相面,言她不凡。”

杭宓攥紧绣帕,拭去颊上泪珠:“孩子们或许另有一番造化,且由他们自去闯荡罢。”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经历乱世风雨,怎担得起“苍生”二字?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比起师伯彦的悲痛难抑,杭宓反倒镇定许多。

写罢此信,她稳住心神,沉吟片刻后估量道:“金陵乃重镇,攻之不易,守之亦不易。在咱们前头还有广德、宁国等处,若部署得当,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师伯彦闻言,心念骤转:“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与我有旧。”

他思罢,眸光微亮。

“两地休戚与共,且教他先去会一会齐元兴部下,探得其中虚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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