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朱升解道,“己丑,震卦,可见大元气数将尽,回天无力。”
元祚……果真垂尽了?
师杭苍白着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
朱升见状继续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筠丫头,你求我救你出局,不肯认命。倘若我此刻告诉你,送你前来的那位小将军姓孟名开平,正是此路叛军之首,你待如何?”
师杭彻底惊住了。
“绝无可能!”她先是果断否认,而后喃喃失神道,“他未及而立,手下竟率十万之众?这不合常理……”
“冠岁封帅,的确少有。”朱升叹息,“然孟开平自幼怀志,十六接手父兄之职,集年少保乡里,盘踞昌溪;十八领兵投靠齐元兴,助其渡江,数年来战功赫赫。此等恩情换来此等功名,无可厚非。”
少女沉吟良久,终于抑不住发笑,自嘲道:“原来,就是他逼死了我爹爹……难怪,难怪他会知晓我爹娘葬在何处,难怪他如此气焰嚣张,横行无忌。只怪我先前太过蠢笨,竟始终未觉。”
接着,师杭思及更紧要的一桩事:“先生,您精通易理,善卜吉凶。此番决心出山,难道已窥得江山谁主?”
听见这句,朱升不由苦笑道:“你高看我了。何为帝王之道?天机不可泄露。若我真能窥得,眼下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方才所言并非天机,乱时出山,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鬼使神差般,师杭的目光再次定在那本摊开的《推背图》上。她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去翻。
师杭不愿相信他的话,更不信齐元兴、孟开平之流能够扫除僭乱。
一个乞丐出身的头目和一群匪寇流民般的下属?可笑至极。即便元纲已坠,天要亡元,终结这个王朝的也不该是他们。
师杭甚至想,如果自己现下便舍命杀了那男人,杀了齐元兴,天道难道不会有分毫改变吗?
可惜,就在她即将翻页前,朱升抬手止住了她。
“筠丫头,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朱升摇摇头,恳切地望向师杭,谆谆劝诫道,“你的心已经乱了,若以此心去解,绝无所获,只会徒增烦恼。后一页,自当留待后世再观。”
朱升发微阐幽,师杭听了,心中似有所悟,但还不甚明了。正欲追问,却听见外头竹门骤响。
“先生。”门外书童恭声禀道,“孟元帅他……”
然而,他话尚未完,便听得另一人急急忙忙高声唤道:“朱先生!快开门!”
朱升与师杭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进来罢。”
闻言,孟开平一把推开竹门。踏进屋后,他先是匆匆扫了一眼,见师杭老老实实垂首端坐于案侧,方才松了口气。
“叨扰了,只是军中有异,须得连夜回返。”孟开平揖礼歉然,说着,又望了一眼师杭,“不知二位可还有事未议?”
师杭装作未听见他的催促,冷着面色一言不发。朱升见状,暗自发笑打圆场道:“军情要紧,耽误不得。原该放你们早些离去,只是元帅,此刻恐怕动不得身啊。”
什么意思?
孟开平见他一张老脸上玩味十足,正疑惑,下一瞬,众人骤闻远处天边雷声滚滚。只几次呼吸的功夫,一道惊雷便凌空斩下。
“你瞧,山里的雨总教人捉摸不透。”朱升微笑,慢悠悠起身阖上了窗扉,“二位略坐坐罢?”
这老算子还真是个活神仙。孟开平无奈,眉头越锁越紧,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欲去之意再浓也只得作罢。
“朱先生果真神机妙算,晚辈叹服。”他见朱升老神在在地回到案前,铺陈纸笔似要作画,干脆挑事道,“在此枯坐无甚意趣,不知可否烦劳朱先生测一测字?”
朱升放下手中墨笔,捋了捋长须,呵呵笑道:“自然可以,不过,一字一两。”
孟开平被他蹶了好几顿,心头早不爽了,直接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案上:“十两,可够?”
朱升也不见外,立马收了银子,另摆出一张纸来:“不测寿数,其余但问无妨。”
孟开平毫不客气盘腿坐下,又多问了一句:“有位黄都尉颇为仰慕先生之名,要不我唤他进来,先生也帮他相看一番?”
哪知朱升却回绝道:“旁人便是分文未带,老夫也测得。唯独那位黄家儿郎的命数,老夫绝不敢测。”
黄珏的命这么金贵?
孟开平暗自咂舌,旋即侧首看向师杭,招呼她道:“过来,算你一个。十两都已经给了,别浪费。”
师杭独避一旁,被点名时满脑子莫名其妙。
她怔怔盯着孟开平,只见这男人攥着笔,随意在纸上画了两道便甩回给朱先生。
他不是不识字吗,瞎写的什么?
师杭心里纳闷得很,不好阻拦,挽袖拾笔也写了一个字递过去。朱升低头看了看这两个字,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尽是止不住的笑意。
师杭忍不住瞧了一眼,孟开平的那张纸上当真仅有两笔——竟是个奇丑无比的“卜”字。
“怎样?我才学的字。”孟开平见她探身去瞧,得意显摆道,“卜算测命,应时应景。”
世人皆知,测字大多靠拆字,笔画越少越难拆,他分明是故意难为朱先生。
师杭依旧不理会他。
与此同时,朱升拿过师杭的那张纸,有些感慨道:“若问前程,此‘定’字,上部加‘元’为‘完’字,不妙。”
“今日测字是夜里,不在光日之下,故不成‘是’字。下部看似为‘正’,其实非‘正’,可知事出不正,不以正道而行,必败无疑。”
有了先前的一番交谈,这般结果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师杭点点头,原以为再无下文,却听朱升转而道:“若问姻缘,十分合宜,此字险中有福。”
她还没什么反应,闻言,孟开平倒一下子按耐不住了:“她问什么姻缘?合该我来问姻缘才对。先生还是看看我的罢。”
师杭狠狠剜了他一眼,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朱升拎起那个“卜”字,看了半晌,蓦地笑道:“此字的确好,是万中难一的好姻缘。”
“哦?”孟开平迫不及待地追问,“好在何处?”
“你看,‘卜’乃金枝玉叶、‘外’字之边,且‘卜’字可上可下,故知元帅日后之妻与你并非同乡,然为大贵之人,婚事可成。”朱升笑眯眯解释道。
这下,孟开平心满意足了,大贵之人倒也与他十分相称。可师杭听了却嗤之以鼻。
就他这种人,还妄想娶什么“金枝玉叶”?美死他得了。
二人都未将测字当真,权作消遣而已。外头雨势仍大,奈何夜色愈重,孟开平起身辞道:“时辰不早了,先生早些安寝,晚辈告辞。”
说罢,他便拉着师杭向门外走去。朱升望着两人的背影,在心底默然长叹。
其实他也很想救师杭出局。孟开平多番来访,他借口推脱,坚持不肯出山,果然以此得了一诺。
他说,凡先生所求,必竭力达成。
朱升只道:“老夫料定师家女儿为你所夺,你若肯放她自行离去,老夫便应允平章所求。”
闻言,孟开平笑吟吟回道:“先生能掐会算,岂不知我夺她之念由来已久,又怎能轻易放手?”
朱升坦言道:“你心有执念,我亦有我的私心。她父亲生前曾与我约定,评注经史子集并汇编《小四书》。故人已去,约不应废。师杭自幼受老夫开蒙教导,博闻强记,更兼采临安杭家之风范,性柔且韧。倘若让她终生留于石门,以古书典籍为伴,你意下如何呢?”
闻此安排,孟开平猛地站起了身,否决道:“不成不成!读书就罢了,还编书?你咋不说让她出家呢?”
朱升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元帅又怎知她不情愿?或许这便是她心之所向,志之所在。”
“她情愿与否,由不得她自己。”孟开平肃着面孔,了当道,“元帝感佩师伯彦以身殉城,不仅加封了一堆虚衔,还欲纳师家女为妃,以示恩赏。他以为师杭已死,故而择了她的族妹入宫。”
孟开平冷笑一声道:“所谓真龙天子,竟蠢到任由一群和尚道士摆布,修炼房中秘术,荒淫无度,可知天欲其亡!那西番妖僧伽嶙真善尤好汉女,常以处子之躯为鼎炉采阴补阳,不论后妃宫女,聚众□□。她跟着我,岂非胜过充入元廷后宫万千?”
明白他决意不肯放师杭自由,朱升叹息道:“她跟着你,要吃的苦还在后面。更何况,你对她有疑,心存杀意。”
前一句尚罢,后一句恰恰言中了男人的隐晦心思。孟开平望向面前的长者,眸光炯然锐利:“先生以为,我不该疑她?”
朱升十拿九稳道:“你与那位齐小郎君一般,少时受苦颇多,如今既狂且怨。而师杭外刚内柔,气平心慈,决计不会无端伤人。你若不信,不如与老夫作赌。”
“赌什么?”孟开平幽幽道,“关于那女人的去留,我可不赌。”
朱升摇摇头道:“倘若老夫输了,则甘为平章驱使,共成康济之功;倘若你输了,有朝一日恩宠加身,册公封侯,莫忘应许老夫一愿便可。放心,此愿只在你力所能及。”
孟开平听闻这赌注,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怎么,先生竟这般看得起我?还是说,您已经拿准了天下必将由元改齐?”
他干的事情是造反,一年三百六十日都走在风刀霜剑之下,压根没有回头路可言。他敢说下一战会胜,但他从来不敢想自己会胜到何时。
即便将来齐元兴真的称帝,以孟开平目前的功绩还远不及“册公封侯”。再者,如果连他都能获此封赏,那么朱升的从龙之功绝不会在他之下,又何须多此一举?
孟开平思定,傲然道:“真如先生所言,到了那一日,还有什么不能助先生达成?这赌局,我应下就是。”
朱升不愿说透,阖眸缓缓道:“孟元帅,前路漫漫,慎之远之。以恶度善,你此局必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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