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毫饮了口水,继续道:“远处不说,且说城中那位达鲁花赤家的三公子。他比咱们年纪还小些,竟已过了乡试,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练,便没允他参加十一考。我看过他做的文章,可谓璧坐玑驰、神完气足,待后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赞我聪颖好学,实在赞错了人。”
吴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篓,戴上斗笠,插嘴道:“那照你这么说,还考个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学账目罢。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练武了,日日押着他拨算盘,可给他愁死了。你给他当个军中师爷,我瞧着刚好。”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孟开平就来火。他最烦文绉绉、乱糟糟的东西,见了账簿便头脑发昏,几欲作呕,恨不得把算盘掰成两半。
阿毫听了苦笑道:“可饶了我罢,那些军粮器械同四书五经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军中熬两天就要交代了。”
众人哄笑,旋即拎起竹篓,三五成群朝山下走去。
“平子,别怪我多嘴,孟叔这心偏得厉害啊。”
下山路上,毛虎凑到孟开平身边,低声道:“他分明没想教你领兵,只盼你日后帮开广哥管军务呢。”
“老头子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孟开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练我的。总归小爷我志不在此,他还能拦着我上阵杀敌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会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险丢了性命。”
“你就胡扯罢。”孟开平从没想过这一层,根本不以为然,“凭什么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干啥都得求着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该处处顺我的意。”
毛虎知他当局者迷,面上不再多劝,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觉得孟叔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样的性子,待在哪儿气都不会顺,天生就该去沙场搏命。反倒是开广哥性情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
“你把我说得跟个嗜血魔头似的,我可还没杀过人呢。”
孟开平仰头望天,豪气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辈子,战死沙场也是一辈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轰轰烈烈!”
阿毫脚程慢,缀在队伍后头,听见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别酸文假醋的了。”吴九打断他,怂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时你考上状元都没人认,还不如跟咱们一起从军。生在一个村,死也死在一块儿,痛快!”
阿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仅靠征讨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国利民、沧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并没人懂,大家都只当耳旁风罢了。
从巳时到申时,少年们脚步不停,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徽州城。
刚巧今日城门处正张贴告示,众人一齐撺掇识字多些的阿毫挤过去瞧,阿毫好不容易瞧罢,回头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复述起来——
“长生天气力李,大福荫护助里:朕自践祚以来,托身亿兆之上,端居九重之中,耳目所及,岂能周知?故虽夙夜忧勤,觊安黎庶,而和气未臻,灾眚时作,声教未洽,风俗未淳,吏弊未祛,民瘼滋甚……”
他念得胸有成竹跟唱戏似的,可大家听得云里雾里,忙打断道:“快说人话!”
阿毫只得低声解释道:“京师大饥,加以疫疠,甚至有父子相食者,陛下不得已发了诏书。”
孟开平闻言,眉目凛然。
他听村里长辈们说过,元帝长久不问政事,宁可在宫内造船造钟做木匠活,也不肯多看一眼各地灾情的奏报。
大都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他竟还能粉饰太平,说自己“夙夜忧勤,觊安黎庶”。
如此昏庸无德的皇帝,既不懂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那么,他所珍爱的龙船早晚有一日会将他倾覆,他所打造的奇钟想来也只能给他送终。
阿毫的舅舅在渔梁镇的码头处撑船,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生意好做,孟开平提议去那儿落脚摆摊。果然,只日落前后半个时辰,七八篓箬叶便卖了大半。
这趟出来原就是取乐的,手里有了铜板,少年们立刻张罗着如何花销。吴九和二狗自告奋勇去买烧鸡,毛虎同孟开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钱去街市,约好一柱香后再回码头碰面。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时分,徽州城中处处熙攘。毛虎兴冲冲进了酒楼,孟开平却被路边一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
“桃木剑,辟邪挡灾,斩鬼纳福!天完徐,濠州郭,红巾香军莫来扰……”
那小贩一边吆喝,一边低头削刻物件,孟开平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护身符怎么卖?”他随口问道。
“五文一个,十文三个。”那小贩头也不抬回道。
孟开平拎起一个细看,忍不住嘲讽道:“就这么个小物件,能抵挡千军万马?”
那小贩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后,不紧不慢道:“郎君好武艺,有腰间三尺以自保,寻常百姓手无寸铁,便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开平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心中顿时一紧——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剑。
小贩见他面色转阴,忙放下活计拱手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习过几年武,只是后来荒废了。”
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开平恍然,松了口气道:“幸会,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阁下,我有位好友即将入场科考,不知此物能否为他添几分气运?”
“入场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萨,郎君不如去趟长庆寺?听说那里的护身符灵验得很哩。”
小贩也是个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赶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贵人前去敬香,长庆寺闭寺一日。”
“闭寺?”孟开平皱眉,“谁家这么大排场?”
小贩摇了摇头,重新捡起手边未完的活计,轻声叹道:“还能是谁家?自然是咱们那位总管大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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