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毫摇了摇头,一笑了之。
第二日清早,少年们就赶到了长庆寺。
此寺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外还停着架锦绣帷轿。
“当真是总管小姐出行。”众人远远见着那轿子,咋舌道,“得亏是在城里,不然还不知多大排场呢。”
寺外有不少带着刀兵的护卫盯着,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门前拜了拜便欲离去。
就在这时,寺门顿开。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样慈眉善目的和尚,一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紧随其后,再后头,还跟着一众恭恭敬敬的小沙弥。
“可是那位贵女?”吴九踮着脚探头探脑,只恨离得太远了些,瞧不清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个婢女。”孟开平觉得他简直笨死了,“你见过谁家贵女随意抛头露面的?”
那绿衣女子同住持交谈了几句,回首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这才重新返回寺内。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弥来到孟开平几人面前,双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辛苦诸位施主远道而来。”
“小师父,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孟开平开口客气道,“片刻功夫就好,绝不叨扰贵客。”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诚恳解释道:“师家夫人即将生产,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诚心来此抄写经文,为母祈福。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什么玩意,有奶就是娘呗。”二狗小声骂骂咧咧,“她家供着你们寺里的香油斋饭钱,何曾把咱们平头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小沙弥又是一礼,歉然道,“师小姐担忧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已张贴告示,城内百姓大多知晓。小姐慈心,又嘱本寺将此物赠与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说着,他转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将手中一物递出:“这枚护身符乃文永住持亲自开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寻常护身符都得十文一个,而这种绣金线开过光的更要一两银子。
阿毫受宠若惊,赶忙还礼接过:“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回程路上,阿毫还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出手真是阔绰,今日寺外少说也有百十人候着,算来至少百两银子的花销。”
孟开平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轻嗤道:“蝇头小利就将你收买了?一百两于她或许只是一顿饭钱。”
阿毫将护身符细细收好,微笑道:“或许罢,但她既有此心,岂不比那些瘠人肥己、为富不仁者强上许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阿毫考完了府试,众人约好在城里留下来,再热闹几日。
赛龙舟的场面声势浩大,人山人海间,也不知哪支队伍夺了魁首,只听头顶楼台一声高喝,金灿灿的铜钱自半空抛洒而下,成锭的银两砸在水里。
观龙舟的百姓们一时蜂拥而上,满地抢钱;舟上的汉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为了赏银大打出手;而高楼上的贵人则嬉笑着,继续挥金如土。
孟开平冷眼旁观,只觉得荒谬。恰巧有几枚铜板砸在他肩上,又落在他脚边滴溜溜地打转,还不待他拾起,便有一头发花白的乞丐猛扑过来。
老乞丐拾了铜板,两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楼台处叩了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公子小姐赏!”
谢罢,他颤颤巍巍爬起身,孟开平拦住他问道:“那楼上何人?”
“咳……自然是城中的权贵子弟,节时撒钱布施,图个吉利。”
老乞丐将铜板藏好,眯着眼指给他看:“那杏红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艾青衣衫的,是达鲁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于那霁蓝衣裙……哦,是总管师大人家的小姐。”
总管小姐?
这已经不是孟开平头一回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正想多问几句,却见高楼栏杆旁那抹明媚的霁蓝色裙角忽地隐去了。很快,身着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见了身影。
这楼台只一边可下,孟开平犹豫片刻,终究抬步向那处挤去,目光紧随。
果然,不一会儿,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着自木阶飘然而下,身后还跟着位模样俊俏的贵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说些什么。
孟开平也弄不清自己为何要驻足观望,约莫只是因为好奇。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亲眼瞧着那姑娘的身形轻盈得像一片云。
袅袅婷婷,步履款款,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类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风范,可相较于她又矜贵好看得多,旁人怎么学也学不来。
出手阔绰是她,为民着想是她,撒钱戏弄也是她。她年岁颇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样……
可惜,等孟开平终于费力挪到了近前,那抹霁蓝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隐在了轿帘后。
轿子很快抬走了,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熙攘长街尽头。青衣公子满脸懊恼地眺望着,那位杏红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来了。
“……怎么走了?”
“……她说这里闹得慌。”
孟开平凭着极佳的眼力,将他们的对话猜了大半。他想,那几篓铜钱应当是这位同知小姐洒的,毕竟她方才在楼上笑得花枝乱颤,最是张狂,只差没失足跌下来了。
这厢,吴九也瞧够了热闹。他挤过来拍了拍孟开平,指着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儿身边的小厮,咱们被抢的烧鸡可有他一份。”
烧鸡?谁还顾得上烧鸡呢,至少孟开平早没心思记挂这个了。
一年多来,他随着父兄对扛元军,却从没想过元军中的兵士大多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归根结底,真正的敌人其实是元廷权贵,是高台上的那群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
明明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只是因为出身天差地别,此生便注定为敌了。
那书生气的公子哥,还有那云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敌人。
即便他们今日相隔咫尺。
午后,出城回村的路上,孟开平一直默不作声。吴九追问他怎么了,难不成撞见了水鬼?孟开平却根本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自己眼前蒙着抹浓烈的霁蓝色,在日光下绚丽又耀目,绸缎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节前的议亲教他躲了个干净,节后,孟开平终究被老爹抓住。孟顺兴押着他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礼,俨然一副要让他当上门女婿的热络架势。
“大哥,强扭的瓜不甜。”孟开平事后同自家兄长抱怨,“你跟爹说说罢,就说我再也不见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见,我已经有想头了。”
“你有什么想头?”孟开广端起茶盏,温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就算爹不肯,我可以做主帮你提亲。”
孟开平沉默良久,终于,闷声又坚定道:“我要娶那个总管家的小姐。”
闻言,孟开广差点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寂。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最后还是孟开广先开口。
“平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他咳了两声,颇为尴尬道。
“当然晓得。”孟开平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现下就娶,过两年嘛。她年纪还小,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着她蛮好。连达鲁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边都跟哈巴狗儿似的,想来容貌不错。至于家世,我暂且还没瞧见比她更好的,等瞧见了再说罢。”
孟开广已经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打消弟弟的念头了。他不愿直说什么高攀不起,循循劝诫道:“师家小姐年幼,议亲还早。平子,你赌气也该换个赌法,不该拿婚事开玩笑。”
他哪里是钟情师家小姐,恐怕是不服权贵之势。
孟开平被戳中了心思,硬着头皮道:“当年刘秀发迹前,说要做执金吾、娶阴丽华,旁人同样笑他痴心妄想。凭什么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后,汉高祖九世之孙,他入过太学,家中又与阴氏有姻亲。”
孟开广坦言道:“孟家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没结交过权贵,自不可同日而语。再者,咱们是官府眼中的反贼,除非你能夺下徽州城,否则你与她之间绝无可能。”
“那便夺呗。”孟开平只想着先寻个借口搪塞自家老爹,“总归我是不愿将就的,此事不急,先立业后成家嘛。”
什么自己把握婚事,分明是不肯理会军中琐事。孟开广了然弟弟的心愿,望着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夺得怎样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师家小姐,便照着师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罢。”
“他是几品官?”
“一路之长,正三品。”
孟开平随口应了一声,压根不以为意:“行啊,那等我当上三品大员再娶她好了。”
孟开广无奈,干脆顺着他的话头玩笑道:“此等光宗耀祖之事就担在你肩上了,届时,为兄可等着喝你二人敬的那盏茶。”
当日闲谈,兄弟二人都未当真。没过多久,孟顺兴便停了孟开平拨算盘的活计,发了好一通脾气,而后则将他撵去了军中,再不提议亲之事。
孟开平知道是兄长暗中帮衬他,不由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动了,大哥当主帅,他当副帅,何等的快意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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