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顺站起身,一眼就瞧见孙镇佑肩上扛着两个大包袱,满头大汗地进来了。见状,他只得无奈道:“你总是这样,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将军若知晓,定然……”
“法不责众,又不是独老子一个!打了这么些时日,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吃些好的又如何?”
孙镇佑一把将两个包袱甩在地上,任由其余几人哄抢而上,不屑道:“再说平章也不是头回下令了,几路人马从没见哪路当真计较的。就连孟将军这会儿都领人去了总管府,不是去搜罗好东西还能做什么?”
听见这话,柜中匿着的师杭死死咬住了唇。
“将军去了总管府?”丁顺讶然道。
那律塞台吉受不住刑,将此地机密吐得一干二净,只差把婺源拱手相让了。眼下城中残破,立足不稳,论理,将军应早做防备,怎会在这关口亲自抄检师府?
提起此路总管,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想起白日里城楼上头的情形。
有人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说这师伯彦,也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跟错了主子,不知变通。”
平章大人一贯惜才,不光肯受降元臣,更是对汉儒优礼有加。孟将军对这位当世大儒闻名已久,自然要给他个体面的。
律塞台吉被俘后,将军连写了三封招降信送于城下,许诺厚禄相待、诚心相交,却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梯子递到脚边,师伯彦偏不肯顺势而下,非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才算罢了。
于是又有人反驳道:“他为元廷尽忠效力,连自个儿的祖宗都忘了,算什么英雄好汉?不过是个贪图虚名的迂腐书生,以为挥剑自刎就能留名青史了,可笑!”
孙镇佑一边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边插嘴道:“你们啊,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让你自尽,你肯吗?你不肯还说什么玩意儿!”
这下,众人都被逗笑了。
屋内肉香阵阵,暖意融融,俨然一片轻松欢乐的氛围。毕竟,他们是战胜之军。
师杭拽着栓绳的手指已经淤青了,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原来爹爹是自尽而死,原来他是要以死明志……可眼前这群人!他们竟然将爹爹的志向说成“贪图虚名”,将爹爹的坚守说成“不知变通”。一群得势小人而已,他们又知道什么?
当年,师杭的曾祖师维桢曾亲历崖山之战。那一战是整个南宋朝廷的绝唱。陆丞相背着少帝跳海,十万军民一齐赴海殉国。据说第二日,海上的浮尸一眼望不到尽头。
师维桢见此惨状,既为宋军之悲壮叹服,又为元军之残暴愤懑,自后避世不出。
国运兴之、亡之,苦的却都是百姓。与其说他是不忍见一代王朝穷途末路直至覆灭,倒不如说是不忍见天下万民因连年战乱而流离失所。
百年来,师维桢及子孙创办书院、教习儒生、著书立说,始终不理仕途。直到师伯彦这一代,元廷渐生动荡,乱世之象再出。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师伯彦同父兄坦言,力排众议,终于走上了为官之路。这些年来,有不少汉人仇视师伯彦,认为他向蒙元折腰,风骨尽失,辱没了师家门楣。可师伯彦却毫不在意。
他对妻女说,他这个官不是为自己做的,更不是为朝廷做的。他在一处,便会竭力护佑一方水土,教化一方百姓,助天下早归太平。
师杭缩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细弱的肩膀颤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不明白,世上的贪官污吏凭什么都能留得性命,偏偏那些一心为民的好官只有死路可走?
为何一定要打仗?为何一定要争权?
她真的不明白。
熊熊火光映照中,众人抱着鲜美的肉块狼吞虎咽,独丁顺一人面色沉凝,思绪飘远。
论惨烈,去岁攻打金陵的那一仗更胜今日。最后关头百司溃逃,唯有南台御史福信据胡床独坐凤凰台下,临危不惧。
有人劝他离去,他却说:“吾为国家重臣,城存则生,城破则死,尚安往哉!”
最终,福信得偿所愿,死于乱箭之下。
那日的情形与今日如出一辙,可福信是唐兀人,他忠于元廷理所应当。那师伯彦呢?
丁顺没读过什么书,并不尊崇诗书礼义那一套。况且,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再慈软的心都被鲜血浸透了,谈何悲悯?
然而,师伯彦与其夫人各执一柄鸳鸯剑,悲歌之后血洒南谯楼的那一幕,连丁顺见了亦不禁动容。
哀哉,壮哉,难怪孟将军要亲自为他二人具棺敛葬。
一番风卷残云罢了,外头雨势未减。甲胄虽能御寒,却没人想席地而睡。孙镇佑抹了抹嘴上的油渍,率先站起身道:“他们逃难走时也不至于拖着被褥走,且让老子翻翻看。”
霎时,师杭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声。
屋内压根没有旁的箱柜,倘若要寻被褥,最先翻找的定是此处!
果不其然,那道魁梧黑影环视了一圈后,不作他想,径直朝师杭藏身的地方走来。眼看就要伸手拉开柜门——
“要不床榻让给你,我睡地上?”
突然,丁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缓了下孙镇佑的动作。
后者缩回手思量片刻,几番纠结后,还是撇了撇嘴,不满道:“老子可不稀罕那张小榻!连腿都伸不直,倒不如多取几床褥子垫一垫。”
说罢,他又转过身,准备继续开柜门。
师杭几乎快昏死过去。时也命也,原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结果还是躲不过……难道她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越想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柜中骤然传出一声突兀脆响。
绳栓断了。
师杭大惊,孙镇佑并屋中所有人也如惊弓之鸟般,飞速起身抽刀。
“何人?滚出来!”孙镇佑大喝道。
丁顺的面色难看至极,冷汗涔涔,后怕不已。他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一个多时辰,居然连屋中藏匿有人都未曾察觉,当真是该死了。
“若是寻常百姓,即刻出来!若是元军弟兄……”丁顺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缴兵不杀,否则便莫怪俺们了。”
“你他娘的还废什么话?躲躲藏藏定然不是什么好人!砍了完事!”
孙镇佑早没了耐心,扬刀便欲劈开木柜。几乎同时,师杭一下从柜中摔落。
这厢,众人连拼杀的阵形都列好了,没想到冷不丁掉出个小少年来。
他低垂着头跪坐在地,双手死死环在胸前,浑身哆嗦个不停,一副非常惊恐的样子。孙镇佑打眼一瞧,立时便失了戒心。
这少年弱得跟个小鸡崽子似的,呆呆傻傻,又被吓得瑟瑟发抖,显然不通武艺。要是真打起来,恐怕连他一只手都敌不过。
于是孙镇佑大咧咧卸下刀,掐着少年的下巴逼他抬头,故作凶恶道:“你这臭小子!故意躲在这儿,难不成是想暗害……”
说着说着,他毫无征兆地哑了声。
丁顺觉得古怪,走过去试探道:“有何不妥?寻常百姓便放了罢,不必多事。”
可孙镇佑却似被施了定身术法般,听得此言,仍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见状,丁顺忍不住倾身细看,只见孙镇佑一张黑脸上满是惊喜。
很快,惊色消弭散去,剩下的只有喜形于色了。
“……啥,放了?这可不兴放啊!”
高壮汉子憋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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