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处这数月以来，面上是师杭伏低做小，实则却是孟开平吃亏怄气更多。
他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偶尔气闷也总劝自己迁就她年岁轻，久而久之倒迁就出习惯了。
此刻，孟开平小心翼翼贴近她的肩颈处，浓眉微蹙，一双黑眸正关切地紧盯着她。
师杭偏过头，眼前是一张黝黑发亮的熟悉面庞。初见时，她嫌他貌丑粗鄙，如今看着竟顺眼不少。
男人的瞳仁偏大，漆黑如墨。
眼睫浓密，眼尾向下，投出一道纤长的、幽暗深邃的阴影。
他闲暇时，常用这种看似很温柔和善的眼神望着她，同她天南海北东拉西扯。聊得开怀了，师杭甚至会觉得他与那些整日在田里劳作的年轻汉子无甚区别，淳朴老实又好说话。
可与之相对的，他严肃起来又十分唬人，眼神锐利到不由人躲闪分毫。就连袁复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办砸了事，都会被他斥得耷拉着脑袋，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师杭不会相面，但她听闻过，这种眼睛叫“伏犀目”，面带伏犀必显贵。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像是一头伏在草地上的犀牛，慵懒且耐心地凝视着你。
他们看似无害，实则气势极盛，容易对人产生一种扑朔迷离的吸引力。
“……柴媪今日与我辞行，说要往扬州寻亲去了。”
师杭定了定神，讲起一桩正事来：“我已允了，她后日一早便动身。”
闻言，孟开平愣了片刻，下意识道：“她走了，你怎么办？”
师杭面对着他，神情平淡道：“说了许多回了，我有手有脚，能照料好自己。”
孟开平哼唧一声，只当她还同他置气：“令宜她娘和邹嫂子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但你能成？这段时日我晚间尚且能回，往后可就不一定了，你一个人睡在这儿不怕？若哪日大军开拔了，我可不能一路照料你。”
“我不怕。”师杭顿了顿，淡然回道，“这院子拢共就这么大，我自小住在这儿，有什么可怕的？况且我会骑马，车亦坐过多回，到时定不劳将军费心。”
孟开平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他连道了几声好，最后望着她无奈道：“筠娘，你真是太倔了，我看你非得把亏吃个遍才算完。”
师杭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脸上瞧不出喜怒。
孟开平觉得她今日揣了不少心事，猜不透，只能归结于她舍不得那姓柴的婆子。
于是他想了又想，主动开口提议道：“扬州虽说被咱们给打下来了，但这一路可不是好走的。既然她意已决，后日我便安排几个人送她一程。如此，好歹能有个安稳消息传回来，免得你瞎担心。”
听见这话，师杭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孟开平并不在意她当下的反应如何，他只觉得女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老的少的都一样。
“光想着走，怎么走，走去哪，她要寻的人可还在城内，这些都清楚吗？”
“我已同你说了，扬州几乎是座空城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倘若她亲人性命无虞，未必肯立时返城。到时寻不着人，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又怎么办呢？”
师杭一瞬被问住了。这些，她还没来得及细想。
其实她劝过柴媪，意料之中未能劝动。她知道，柴媪正如当日的她一般茫然无依，是死是活总要亲眼见过才甘心。
她连徽州城都没出过几次，自然对远行无甚了解，更不晓得居然要提前谋划这么多。
“你给了她多少盘缠？”孟开平突然发问。
师杭怔怔的，甚至都没想明白孟开平是怎么知道她接济旁人的。
“约莫五六十两罢……”师杭老实答道，“我也不大清楚，一时也寻不出更多了。”
瞧她一副对银两没什么概念的模样，孟开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大方！五六十两够干多少事你晓得吗？”
“救命之恩也不是这样报的！现下世道正乱，揣这么多钱财在外行走，恐怕刚走半里地就没命了！”
师杭自觉理亏，难得被他骂了又反驳不了，无精打采垂下头道：“是我考虑不周……”
男人越想越郁闷，在原地踱了好半晌，最后竟钻去了外间。
师杭披了件衣裳，好奇地跟了出去。少顷，珠帘方落，迎面恰见男人从自个儿的包袱里翻出个被红绢裹着的物什。
“罢了，不怪你，此事就算揭过。”
孟开平将手中物什塞到师杭怀中，长叹一声道：“往后遇事，千万要先同我略作商量，别只顾一腔意气。便是我不在，也该三思而后行才是。”
师杭接过那物什，在孟开平默许的目光下，掀开了红绢一角。
旋即，她睁大了眼睛。
里面竟是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你给我这些作甚？”师杭看清了，立时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慌乱，“我可用不着！快些拿回去……”
然而，孟开平却止住了她推拒的手，肃着面色道：“筠娘，你不要以为我多事，我更不是在同你玩笑。除却屋子里的钗环首饰，恐怕你再无旁的现钱傍身了罢？”
“银票轻便好藏，我在军中又无甚花销，你且收着罢。如此，日后但有不测也好应对。”
……什么不测？
昏黄烛火下，掌中绢布红得刺目。
元廷一日尚在，这一张张宝钞便仍有效用。他将积攒了许久的家当给了她，如此轻易地、满不在乎地，好似这些只是他从外头捡来的，不是一刀一枪厮杀搏命换来的。
这男人浑身上下只一块和田玉牌还算值钱，这会儿倒是在她面前穷装大方。
师杭咬牙。骤然着恼，心头压着的火气与委屈也一并冒了上来。
“孟开平，你要是真为我着想，就不该瞒着我。”她逼问他，“你说的护着我，难道是替我做些不肖之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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