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青云志

记得儿时,福晟与她、与她阿兄阿姊,还有筠姐姐,他们一众孩童应付完课业后总寻机四处取乐。

阿兄自小顽劣,可福晟从来都是长辈眼中最沉稳知理的。故而,借他的面子,她与筠姐姐这般的闺阁女儿也得以外出游玩过多回。

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时春衫薄。他们泛舟采莲、赏景联对、举杯邀月,琴棋书画无一不谈,诗酒花茶无一不晓。

正巧那些日子,福晟在科场上顺风顺水,他们又偶然读到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于是都拿他打趣。

“下场若非君夺魁,可谓‘世上文风具丧矣’。”

师家郎君行礼笑曰:“可若君当真夺魁,吾等皆憾然落第,那就该羞愧而死了。哈哈!”

晚春的光灿而不烈,衬着少年郎意气风发的笑,格外夺目。

“岂敢岂敢。”福晟揖了一周向众人还礼,也玩笑道,“方才即景联句,吾逊于筠妹妹远矣,若吾夺魁,那筠儿便是魁中之首了。”

言罢,他眸光灼热,紧扣着师杭不离。见此情状,一旁的师一宁颇觉脸热。

她也是个聪明姑娘,隐约听出福晟这是在借功名诉衷情。

女儿家面对这样的场面,大多都会羞怯垂首,避而不答。原以为筠姐姐同样不敢作答,没想到少女坦然自若,轻声回了这么一句。

“《尔雅》里说,徵者,召也。子徵哥哥,自古功名属少年,青云直上会有时。盼只盼,我们到那一日还能对坐言欢,觥筹相庆。”

这厢,师一宁忆及曾经,不禁悲从中来。

“一语成谶,一语成谶。如今你我皆为陛下所召,前朝,后宫,哪里不是权势当道呢?”

哪知福晟漠然回道:“我手中的,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百之一二,施舍冷饭而已。”

冬日阴沉天,细碎微弱的光落在他面上,晦暗不明。

师一宁明白权势会改变一个人,也明白他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直言道:“数日前我才得了消息,子徵哥哥,我们都以为你早已……听闻你将要迎娶搠思监之女,原该向你道一声贺的,可我万万说不出口。难道你就不怕旁人非议吗?”

因蒙了叔父举家殉城的荫庇,师一宁被择选入宫。三月有余,她身上至今还戴着孝。福晟全家只余他一人,依照汉礼,孝期三载不可嫁娶,他却仿若无事般接了封赏与赐婚。

平步青云,这光鲜无比的四个字背后藏着太多龌龊。果然,想向上爬,总要付出些代价。

尽管她话中带刺,但福晟并不气恼,反而耐着性子不徐不疾道:“贺也罢,不贺也罢,于我而言都无甚紧要。身为唐兀人,同蒙古怯烈氏的姑娘成亲,又兼有陛下旨意,谁敢置喙?”

师一宁强压怒火规劝道:“子徵哥哥,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连我祖父都断言,搠思监久居相位,无所匡救,贪污弄权,是当朝奸臣无疑。你何必同他搅在一处?”

“……搅在一处?”

福晟听后冷笑一声:“才人这话,我实在不通。身为朝中官员,忠于陛下,尊于丞相,有何不妥?”

“才人可别忘了,这江山,从你们汉人手上丢了七十余年了。”

最后一句如当头棒喝般,猛然惊醒了师一宁。

是啊,他们不是同族。他属意的是筠姐姐,而非师家。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以为旧时情谊当抵得过眼前浮华,只怪她太傻,竟久久未能醒悟。

如今,师伯彦既死,师家从前交好的那些清流门第,例如杭家,也都一个个败落凋零了。元帝虽召她入宫,拔擢她父亲,不过赏个虚名而已。

宫中千万女子终生无幸得见天颜,只能空耗青春老死宫中,这便是她此生的命数。

“我问这些,原指望再听你一言,没想到你心意决然如此……”

“也罢。”

师一宁几乎心死了。她拂袖起身,正欲送客,未承想又听福晟出言道:“北上大都,迢迢路遥,才人预备何时动身?”

师一宁猜不透他的意思,默了片刻,冷冷答道:“陛下有旨,自是不敢耽搁。病愈后即刻动身,想来再有五六日便到了。”

福晟听后微微颔首,平静道:“待我回朝,陛下定会问起才人病亡一事,多半还会遣我去师家抚慰一番。既殚精竭虑许久方才成全了今日驿中一面,但有未言,可放心托付于我。否则届时,悔之亦晚矣。”

闻言,师一宁当即大惊。

她身弱体虚,险些歪倒在地,幸而身后的婢女扶住了她。

千万思绪霎时都缠绕在师一宁心头寸隅。她是屏上绣鸟,笼中困雀,因而她早就决定,既然挣脱不出这乱局,不如为自己谋求一死。

“我不会进宫的……”少女抖着嗓音,忍不住啜泣,“你看不起师家,可筠姐姐也是师家女,她都敢死,我又有何不敢……”

“别蠢了。”福晟不愿再听。

他站起身来,径直绕过了屏风,迈入内室。

师一宁泪眼朦胧地望向他,幻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惜她又错了。

福晟的面上不仅没有分毫怜悯,反而写满了嘲讽二字,还有铺天盖地倾泄出的恨意。

他似撕下了面具,一字一句道:“世道大乱,祸患不断,死人远比活人轻松。我父亲报国无门,唯求一死;师伯父护城无望,以死谢罪;吾父身后,吾亦被俘。倘或依你所见、依他们所见,就该立时自尽。可我不是他们。”

师一宁不知他被俘之事,更不知他在那段时日里究竟受了多少摧折。男人立在她面前,逆着光亮,整个人被困覆在浓重的阴影下。昔日的翩翩少年不见,留下的,只是个满腔愤恨的半死之人。

身底虚耗、寿恐不久倒是其次,最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他的右手——

“那群贱民妒我家世,嫉我才学,动刑废了我的腕骨,咒我此生不能提笔。”

他们如愿了,他的右手当真已废,再不能习字作画如常了。

今后恐怕不会有人记起,在十二考前,福家三公子声名鹊起,靠的正是一手惊才绝艳的楷书。

师一宁听了这些,又惊又惧,久久不能回神。可福晟却重新戴上了面具,很快敛去了所有愤恨之情,转而微微一笑。

“不过,幸而有人教给我,大局未定,言败尚早。不拼到最后一步,谁又敢说鹿死谁手呢?”

没了父亲兄长,他还可以靠自己担任要职;没了右手,左手一样可以执笔批红。他甘愿付出千万倍胜过以往的辛苦,总有一日,他会让他的仇人也品尝到锥心刺骨的滋味。

“另外,你约莫想不到,师杭投敌了。”

提及此人此事,男人面上淡然,语气却冰冷至极:“她不仅未曾殉城,甚至从了叛军头目,不顾廉耻委身于贼……”

“不可能!”

师一宁难抑内心的震动,摇头抗拒道:“绝无可能……筠姐姐她、她不是这样的人!”

福晟并不想与这蠢女人多言。他今日来,只因掌控她于大局有利。师一宁还不能死。

“你若在此时死了,整个师家都不会有好下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不含一丝温情,“你的病因何而起,又为何不愈,你心里最清楚。我会据实回禀陛下,如此,师家连最后一份体面也不会有。”

师一宁发觉他的眼神变了,好似他与她素未相识,好似这些落井下石的话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但你若能安稳进宫,往后则无需忧虑了。”男人如是道,“我会助你登上高位,成为后廷的宠妃。你手中的权势,也会成为师家的荣耀。”

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师一宁不敢信他有此善心,犹疑道:“你想拿我作棋子?”

听见这话,福晟又笑了。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虚实难辨,真教人分不清哪一面才可信。

“怎会。”

他改了称呼,念起旧情般温雅有礼道:“三妹妹,且信我一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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