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很多,也高了很多,新衣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但无人会因此觉得他孱弱可欺。
这个少年方才十六岁,手下却有万余兵马之众。昌溪周边大大小小的乡镇势力都得看他的脸色过活,谁也不敢骑在他头上大呼小叫。
我寻了个时机,关切地凑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小声祝福道:“开平哥,新年吉祥,岁岁平安。”
满屋流光溢彩的花灯将他映得十分耀目,他停下与长辈们寒暄,低头温和地看向我:“令宜,岁岁平安。”
他从腰间取了一吊红绳串好的铜钱,像个真正的长辈一般递到我手中:“压岁钱,收着罢。”
暖色的烛火映在他眼瞳中,望之恰似天上熠熠闪烁的星子。
遥远,微渺,寂寥。
这样喜庆团圆的场面,我却莫名觉得他有些忧伤。
宴将散时,我故意蹲在孟开平屋外头放炮仗。他喝完酒回来,一眼便瞧见了我,于是停下脚步打趣道:“坏丫头,挨着草垛点炮仗,这是要把我屋子给烧了?快往边上挪挪。”
直到此刻,簇拥的人群都散了,我才感觉他与我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冰冷遥远。
怀里那一吊钱哗哗作响,我站起身,仰头问他:“开平哥,明年咱们还会在昌溪过年吗?”
他身上是浓重的酒气,眼神却很清明:“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不答,他上前拍了拍我的头,安慰道:“别想太多,跟着我走就成了。”
“去哪儿?”我追问他,“你要是把我们带进沟里怎么办?”
换作从前,他一定会存心跟我斗嘴,然后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孟头领的话关乎着全村乃至于万余人的生死存亡,开不得玩笑。
“识者知元廷失德,不能有天下矣。”
他十分认真地对我说:“不是宽你的心,令宜,跟我走,我会带大家走最有指望的路。但是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我会尽力让每一个人都死得值当。”
大节下谈及生死,他却毫不忌讳。也许少年的哀痛是易消的春雪,雪融了,只剩下这个冷面寒枪的开平哥。
其实我是相信他的,大家也都相信他,故而才会果断舍弃家乡跟随他到外面闯荡。虽然他还太年少,但年轻本身就是本钱,相较于孟叔与开广哥,他更加锐气,也更有远见。
至正十四年,正月,我们并入了红巾军,成为齐元兴的部下。
至正十六年,三月,齐元兴攻下金陵,更名应天。
三年来,男人们辗转多地,我与阿娘只能跟在后面躲躲藏藏。有时他们急行军顾不上家眷,箱柜里、米缸里、地窖里、山洞里……一切隐秘幽暗的角落我都避过难。以至于我后来年岁更大些,只要独自一人到了这样的地方,还是会呼吸急促,抑不住心悸。
山洞外,一阵元军的叫喊声忽而惊醒了我。他们狼狈地喊着“阿卜阿卜”逃命,脚步慌乱至极、零碎不堪。
难道是爹爹他们胜了吗?
草垛堆里,我茫然睁开眼,眼前映出的却不是爹娘的面庞。
……
这样离奇的梦中梦,即便来了应天,即便每日过着安稳无忧的生活,我还是常常会做。
上方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离我仅在咫尺之间,我赶忙捂着脸坐起,恼怒道:“是谁的马?快些走开!”
“你的马。”
沐恩牵了两匹,左右手各执一缰,好整以暇望着我道:“午后虽暖,躺在这儿却也容易被地气侵了,起来罢。双玉他们在校场赛着呢,听说彩头是只野兔,你若想要,我去为你赢来。”
闻言,我哼了一声不屑道:“还须劳烦你?我一个姑娘家若下场,无论输赢,双玉哥都会将彩头白送给我的。日日作赌,不务正业,真不晓得你们有何指望!”
水风空落眼前花,春光正好。说罢,我又躺了下来闭眸养神。沐恩见我不肯去校场,干脆也坐了下来,同我闲聊起了徽州一路的战况。
“仗打得并不轻松。”沐恩颇为忧心道,“后日我就动身去旌德支援,也不知他们能否应付得来。”
“再难打的硬仗,有开平哥在,也定然瓦解冰消。”我并不担心,只觉得沐恩杞人忧天,“没人比他更熟悉徽州了,说不定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劝降守城将领呢?如此,也免得大家兵戎相见。”
回徽州前,我一直是这般期许的,可入了城后,听闻总管夫妇自刎殉城之事,我心中不由得惶惶难安。
平心而论,师大人是个好官,义军没能招降他,确为憾事。
孟开平打了大胜仗又擢升了元帅,我以为他会喜上眉梢,没想到见了面,他竟如斗败公鸡似的垂头丧气。
胡家婶子私下里同我说,开平哥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情场上却是连战连败——一切只因他倾心于徽州路的总管小姐,奈何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我难以形容自己听闻后的震惊与茫然。这两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况且开平哥背负的东西太多,我以为他不会将丝毫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谁知他不栽则已,一栽便兜头坠进了坑底,再也出不来了。
我没法劝孟开平强扭的瓜不甜,因为他就是那种明知道不甜也非要啃一口才肯罢休的执拗性子。我只能劝他,筠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应当全心全意待她。情人间投桃报李,她自然也会对他好的。
幸而他总算听进去些,明面上从没对筠姐姐无礼过,背地里估摸着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后来不知怎的,筠姐姐仿佛日久生情,待他的脸色好了不少。
两人如胶似漆过了段时日,连沐恩见了都说,他自问做不到孟开平那一步。倘若我爹爹叛逃,我站在他的对立面,他是没法再一如既往待我的。
我听后恼了,疾言厉色驳斥他道:“倘若你逼死我爹娘,还让我没名没份去做小,我一定一刀捅死你!”
沐恩被我驳得不敢多言半句。那时,他已同我约定了婚期,许是怕我悔婚,他殷勤认错道:“是我失言了,便是你投去陈友谅麾下,我也绝不伤你。”
我哼了一声,才不管他怎么想。我只知道,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可我毕竟不是筠姐姐,再者,如果沐恩替我挡刀,那么即便把刀塞回我手里,我恐怕也下不了杀手。
这份感情太沉重了,解不开,理还乱。两个人有各自的心结却没有共同的志向,继续纠缠在一起,不过是相互折磨。
所以我想,既然开平哥不肯放手,那我就帮筠姐姐走罢。
山外青山楼外楼,筠姐姐值得去看一看更辽阔的天地,开平哥不应该为了一己私念阻拦她的脚步。
可惜沐恩不懂我的心思,他只恨筠姐姐反复无常、不留情面,又恼怒于开平哥色令智昏、贻误大事。在江边,他最后釜底抽薪射了一箭,其意在让筠姐姐立下决断,也将她彻底逼入了江中。
筠姐姐走了,她那一跳太过决绝,除了沐恩扎在船上的箭,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待开平哥回过神来,意识到筠姐姐投江自尽了,当即生生呕出一口心头血,随后便自马上坠落而下。
主帅坠马,情形登时乱作一团。没人知道筠姐姐是死是活,又被浪卷去了哪儿。即使她尚未离岸太远,但当日的天色太暗,狂风骤雨不断,开平哥不下令,自然不会有人摸着黑舍命跳江捞人。
开平哥醒后,曾接连吩咐许多人沿江去寻,可哪里还寻得到呢?
江水最是无情,一个浪头顶来就足以让一个水性不佳的人丧生,何况是在大雨涨潮之时。
再后来,我听说泥炭死了,是开平哥亲手了结的。战马于将军而言,不亚于左膀右臂,然而开平哥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惨败。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也死在当日。可那么多人看着、拦着,他不能没有担当。
开平哥是个一旦狠起心肠就不留退路的人,这一点,筠姐姐倒是与他十分相似。我新婚第二日,他便发了话,教我与沐恩先行动身返回应天,往后听从丞相调令,不再与他一路。
这是他心里有了芥蒂,我清清楚楚,却无可奈何。所有人都劝他看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可连我都看不开,他又如何能轻易放下呢?
在应天,我同容夫人倾诉了一切,容夫人听后也叹造化弄人。
我含着泪问她:“为何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开平哥会恨筠姐姐一辈子吗?”
容夫人闻言,摇摇头道:“杨完者死后,杭州落入张士诚之手又遭洗劫。令宜,早在今年四月,廷徽就派兵将杭家人尽数接来了应天。”
霎时,我心如钟鸣。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当此世上唯有一人能与你心心相印,因爱生恨抑或是爱恨交织,还重要吗?
回到家中,我抽出许久未碰的信笺,欲要寄给镇守池州的爹爹。
筠姐姐说过,她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恐惧与悔恨都不会阻挡她。不知为何,想起这些话,我总觉得她不会轻易放弃生路。
未见尸首,谁又知晓她究竟身处何方呢?
写罢此信,我将笔搁在一旁,找出她送的琉璃耳坠好生收进了匣中。
那匣子上用螺钿绘出了绿梅图样,碧玉翠色清,清极不知寒。茫茫天地寂寥无垠,我不由在心底诘问自己,几生修得到此梅?
昌溪的山与新安的水都已不在眼前,可举头遥望,寻常一样窗前月。月色如纱,朦胧了我的眼。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十五岁的开平哥,笑得飞扬,意气风发立于马上。
他指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告诉我,便知山外尚有青山在,也要大着胆子纵马涉河,越过那片层峦叠嶂。
千里群山以外,自有万顷风光静候之。
(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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