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莲芳摇摇头,略带促狭道:“您忧心自个儿有病,他们若说全然无病,岂非教夫人疑心医术不精?依老夫之见,您且将心头挂念之事放一放,再嘱托齐将军得空常回应天来,便什么疑难都解了。”
“夫妻之间,最怕的就是分隔两地、独守空房。这样罢,不如让老夫另给齐将军开个方子,多加几味壮阳滋补的药,保管立竿见影不伤身。”
沈令宜原先听得云里雾里,转眼见王莲芳满脸和蔼,又说起什么“壮阳滋补”,一下子便全明白了。
她压不住羞色,几乎从牙缝里蹦出字来,小声婉拒道:“成婚至今,我夫君确有大半日子都在外头辗转,我也是瞧军中几位夫人皆有喜,这才心急了些……是药三分毒,您还是莫要开方了。”
王莲芳故而朗笑,连连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夫尚要在应天多留些时日,夫人若改了主意,不妨再唤老夫前来。”
连翘收好了药匣,说罢,他起身拱手,意欲告辞。没想到沈令宜坚持要送他出府。
短短几步路,沈令宜在旁,低声歉然道:“您是个有德之人,一心救苦救难,又岂似咱们这般的俗世末流人?今日您老既能宽宥往事,不计前嫌,小女在此先谢过了。”
顷刻间,王莲芳心头警铃大作。
他知道这小丫头嘴甜,惯会哄人,可再会哄,也抵不上他的性命要紧啊。
于是,王莲芳当即苦笑讨饶道:“小祖宗,您可莫要再提前事,千万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当日若非听了师小姐的嘱托,又兼有令尊说情,孟元帅险些就将老夫给活刮喽!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现世阎王,连你们红巾军中诸多好汉皆不敢惹,何况我哉?”
沈令宜是听她爹说过当日情状的。筠姐姐走后,孟开平几乎将与她有关的一切人与事都查了个底朝天,至于常入府请脉的王莲芳自然首当其冲。
“关心则乱,开平哥他本无意伤您,那时确是气急了。”
沈令宜叹了口气,颇为内疚道:“筠姐姐将我们都骗了……谁能想到,那药竟不是给她喝下的,反倒是下到了开平哥平日所饮的茶水里……”
孟开平是个不大爱喝茶的人,除了偶尔喝些师杭的茶水,平日喝得最多的便是白水。
师杭房中常置两壶,她自个儿只用其一,孟开平却是随手抓起哪壶便喝哪壶。故而,那无色无味的药悄无声息溶于水中,孟开平足足喝了一年有余。
“哎,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莲芳才不相信她说的什么“无意伤人”。当日,那剑刃就寒津津架在他脖颈上,使他后怕得整三夜睡不着觉,现下想来还是一肚子憋屈。
“孟元帅从未待您凶恶过,待老夫却足称得上穷凶极恶了!三五个人兜头过来便是长刀麻袋啊!甫一露面,连句话都不许说,扬言便要将老夫拖出去刮成三千刀……”
王莲芳谈起这些,当真不堪其辱。他怕死,不幸遇上孟开平这样的兵匪,竟连死都不准死得痛快。
古往今来,有几个恶徒配得上动用凌迟之刑?他犯的过错还远不够罢!
“擅自下药虽然阴损了些,可老夫也是被胁迫的啊!要杀要剐,自该去寻师小姐,怎么能将新仇旧怨全加诸在老夫一人身上?”
王莲芳忿忿不平道:“再者,那药可是老夫习医五十载方才钻研而成的。毒性微小,不过令他一年半载不得生育,又不是一辈子生不了……他个年纪轻轻的汉子计较什么!”
沈令宜闻言,也不知该如何调停了。站在王莲芳的立场上想,他并无害人之心,实在是一场飞来横祸;可换而替孟开平想一想,他才是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筠姐姐与一众人等反倒明明白白耍他玩。
没有男人愿意拿子嗣一事开玩笑,他们宁可逼女人喝下各种烈性伤身的避子汤,也绝不肯从大夫那儿讨些汤药喂给自己。因为人大多都是自私利己的,男人于此尤甚。可偏偏孟开平遇上的女人是师杭。
她勇气太足,何况二人有仇,于是师杭便在损己和损他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沈令宜无奈想,其实说来,筠姐姐只不过做了男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罢了。若是开平哥瞒着她下药,旁人只会称赞开平哥明白事理、心有沟壑;可若这决断放在筠姐姐身上,旁人就只会骂她狠绝无情、心思歹毒,一切都成了罪过。
只因为是女人,许多事情便不能做,做了也是错。
……
齐元兴为安顿各地投奔而来的才学之士,特意建造了一座礼贤馆。接下来半月,王莲芳便暂居于此馆中。
除却某些时辰要为容夫人请脉施针,大多时候,王莲芳还是十分清闲自在的。
他在馆中常与诸位同好切磋医术,也常翻阅各类珍贵难寻的医书古籍,半月下来,自觉颇有感获,应天这一趟所行不亏。
四月十七那日,容夫人顺利生产,喜得麟儿,母子俱安。至此,王莲芳半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下。
翌日,他预备着收拾行囊返徽,可不料齐元兴又发了话,嘱他们一众大夫有功必赏,须得待齐四公子办了满月酒才可离去。
王莲芳暗暗哀叹,是非之地,岂堪久留?
到了五月初,暑气将盛。
一日,王莲芳正于礼贤馆中研读古方,却见军中谋士刘基寻来,朝他揖礼道:“贸然叨扰先生,先生莫怪。”
“在下手中有一集子待编,其内提及孙真人《千金要方》一书,不知可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一观,略作指点。”
这刘基可是齐元兴手下数一数二的幕僚,他之言语,任谁都须多思量三分。
王莲芳听了这话,赶忙起身回敬道:“您客气了,老朽先前曾有幸粗读过《千金要方》的唐刻本,知之一二,谈何指点?只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刘基是个学富五车的浙东名士,朱升荐他来任军机,足以证明他有旁人远不能及的真才实学。闻言,刘基仍笑眯眯道:“各人有各人的专长,在下的路子偏门些,哪里懂得医道?”
说着,他双手将集册递过:“劳先生过目。”
王莲芳小心接过,可他方才翻阅两页,立时眉头一皱。
“……露华集?”王莲芳又看了一眼扉页,惊诧道:“何人所作?”
“在下亦不知。”
刘基在他对面落座,摇摇头道:“此书乃孟元帅托在下校对编正为集的。当时他拿来诸多零散文稿,最终理为诗赋四卷、文章乐府八卷,其中古赋古诗、律诗绝句、杂文传记、祝文祭文,无所不有。观之,文笔用法尚显稚秀,但确是好文章无疑。”
“在下也曾问过孟元帅究竟是何人所作,主笔者不在,不敢胡乱增删,不如请来应天一叙。可孟元帅无论如何不肯吐露半分,只道是他一情意甚笃的故人……”
说到这儿,刘基意味莫名地看向王莲芳,果见他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无措:“里头不少字句,锋芒毕露,想来定是个少年意气者。再兼之字迹秀美、少许诗词暗含闺怨之意……王先生,您自徽州而来,可识得这般才气斐然的女子?”
情意甚笃的故人,呵。
这下,王莲芳全听明白了,刘基这是在套自个儿的话呢!
王莲芳初次见到《千金要方》的唐刻本便是在师家的藏书楼中。杭宓欲将此书赠于他,他却未敢收下如此珍宝,借阅半载后又原物奉还了。
记得从前在师府看诊,那师小姐所居之处,正巧名为露华阁……
思及此,王莲芳心念一动,赶忙将《露华集》翻至尾部祭文那一卷。
头一页,师伯彦三个字映入眼帘。
“……如此处心积虑,老夫却给不了你想要的答复。”
王莲芳阖上书册,冷笑两声道:“你们应天军中党派林立,谁靠着谁,谁又想拉拢谁,莫要走老夫的路子。吾无意淌这趟混水!”
“唉,先生怕是误会了……”
刘基先致歉,而后正欲解释,没想到外头忽而有人过来通传——
“刘先生!孟元帅率部返京,听闻身受重伤,您还是快些去瞧瞧罢!”
顷刻间,两人对视一眼,皆大惊失色,
王莲芳再也顾不上理论旁的了,他责无旁贷拎起手边的药匣,与刘基一道奔去。
到了厅前,已然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连个伤患的人影都看不见。王莲芳被堵在门口,隐约听大夫叹息着说什么“左眼不保”、什么“伤及经脉、难以止血”……
他心中一急,干脆高声喊道:“且让让!且让让!换老夫来瞧一眼!”
厅中嘈杂纷乱的争论一齐停了,众人都懵懵然望向他,可王莲芳压根不在乎这些。他满心里想的都是那个亡命之徒要死也该死远点,千万别死在他面前才好。
两人间的恩怨实在难解,但总归上回孟开平并没处置他,今日既撞上了活阎王伤重,他这个做小鬼的无论如何也不敢见死不救……
面前的人潮主动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王莲芳慌慌张张冲进去,正欲先开药匣止血,猛地抬眼,却见那活阎王竟然分毫无恙,正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眯着眼打量他——
“……你怎么还敢来应天?”
孟开平一边慢悠悠擦拭着手中染血的亮银枪,一边阴恻恻开口问道:“王老头,你该不会是来找死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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