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讲究的就是一个快——赵阿奴。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初春时节,江南还有些寒意,房檐上的露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打更人冻得声带着颤。
借着透进屋里的月光,赵阿奴看着自家郎君的睡颜,乐得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
从渔船上把他捡回来的时候,脏兮兮的,身上又是泥又是血,街坊邻居都说他是个祸害;等洗干净、换身利整衣服,看着那张脸,又说找个瞎子以后肯定是累赘。
赵阿奴才懒得搭理他们,瞎子怎么了,她靠卖鱼就能养他一辈子,更何况后来眼瞎的毛病还治好了,说闲话的那些人羡慕都来不及!
一如往常,五更天的梆子响了两次后,赵阿奴俯身在齐瑄身侧,低声念叨,“我去出摊,你多睡一会。”
赵阿奴是菱花镇集市上一名卖鱼女,养父母去世后摊子由她接手。
“阿奴,今天来得早!”
“不早哪能收到好东西?”
早上的码头乱糟糟的,搬货的、卖鱼的、赶车的,地上的泥水四处飞溅。赵阿奴来回在几艘船上挑挑拣拣,看到自己心仪的渔获直接连盆端到板车上,鱼加水几十斤的盆在她手里跟随手搬块砖头一样。
明眼人打眼一看就知道赵阿奴不是扬州人,高鼻大眼,身量五尺六寸还有余,除了肤色还算白,没有一处跟江南女子沾得上边。
赵阿奴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收养的,也想过自己亲生父母在哪,自己又到底是哪里人。
可已经卖了十年鱼,现已成家,当下过好才是要事,别的暂且不谈,若是亲生父母有心寻找,总能找到她的。
阿奴推着板车到了东边的集市,一身蓝底棉布裙,裙摆比正常的短了几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服帖在头上,笑起来更是一口白牙,大大方方,显得格外精神。
“卖鱼咯!卖鱼咯!都是今天刚打的!”
阿奴走后不久齐瑄便起身了,阿奴每次都以为自己是不知不觉偷偷摸摸地走,可次次都被他察觉,他也没有拆穿,由着她在自己耳边小声嘟囔。
齐瑄摸了一下耳朵,好似在回味那丝温热的气息,胸中的燥热在这寒露天气显得尤其不合时宜。他提起桌上的一壶凉透的茶汤一饮而尽,指节在桌上敲击两下,院中便倏然出现两个黑影。
二人进到屋里径直跪下,“爷,初五、初七有事汇报。”
齐瑄没抬头,“讲。”
“爷,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夫人已经派人来扬州了。”一人答道。
“东西呢?”
另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一寸见方的漆盒,上面的螺钿镶成团花锦簇的样式,齐瑄拿到后挥手让二人退下,两人的身影又融于黑夜里。
“哥,爷安排你买的什么?”初七好奇,自己大哥干的什么差事,连他都瞒着。
初五训斥道:“闭嘴,再问不该问的回去扇你。”
初七撇撇嘴,一脸不乐意地翻身上马。
这二人乃是齐瑄手下的暗卫,阿奴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郎君竟是两年前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的卫国公庶子。
屋内,齐瑄也没了睡意,靠在榻上打开漆盒,盒里装着两个同样大小的白瓷罐,一个绘着梅花、一个绘着牡丹,这是京中花萼楼卖得最好的两款胭脂。
齐瑄还记得阿奴说起邻居钱氏女儿出嫁时陪嫁的花萼楼胭脂,满脸羡慕的神色,阿奴马上生辰,这是齐瑄准备的生辰礼。
齐瑄现在的身份是一家字画铺子的画师,月银二两,拿回第一个月的月钱之后,阿奴才肯松口答应租下这间两进的院子。想到之前阿奴那间老屋的咸鱼味,齐瑄仍心有余悸。
这院子和字画铺原都是齐瑄母家的产业,他母亲原是江南富商白家的独女,为了救他牵扯进贪墨案的姥爷,带着上百抬嫁妆,嫁给比自己大了快二十岁的卫国公当侧室。
若按照母亲的设想,齐瑄应在朝廷上寻个一官半职,既能庇佑母家产业,又不碍了国公夫人的眼。
可天不遂人愿,姥爷被判流放,死在了路上,母亲终日郁郁寡欢,缠绵病榻,在他五岁那年还是走了。幸得白家有一忠仆,多年来独自支撑白家的产业,计划日后将白家产业尽数归还于他。
齐瑄觉得当个富家翁也未尝不可,京中公侯伯爵府里的一个庶子经商,又有什么人会在意呢?
可偏偏国公夫人不给他这个机会,自卫国公世子殿前酒后失仪,被圣上把官职一撸到底后,卫国公对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处处不满,大有废世子的意思。其他庶子年纪太小,唯独一个成人的齐瑄,自然成了国公夫人的眼中钉。
平日国公夫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什么慢性毒、马受惊、下药的丫鬟,层出不穷,被齐瑄一一躲过后,终是没了耐心。
齐瑄两年前回扬州祭拜,被一伙贼人半途截杀,白家留给他的暗卫折了一半才让他逃出去,重伤落水后被赵阿奴救起。
既然国公夫人这么怕他当上世子,那他可要让自己这个嫡母尝尝失望的滋味。
还不到午时,阿奴的鱼已经快卖完了,自从齐瑄教她提前备些葱姜蒜,有买鱼的随手送上一份,阿奴的摊位立马成了集市上生意最好的,有些为了省那几个铜板的,还专程从西边赶过来。
即便后来有不少人效仿,可阿奴快人快语、做事利落,份量也给的足,依然收获了一批忠实客户。
“阿奴,再来一条鲢鱼,做个一鱼三吃。”这人是阿奴的老主顾了。
阿奴从盆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棒槌一敲,凭手上的感觉,连称都没上,“四斤二两,算你四斤。”
“阿奴现在愈发厉害了。”
阿奴一脸骄傲,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是她吹嘘,过了她手的鱼,上称后上下不超一两。
刮鳞、开膛,斩鱼头,从中间劈开、鱼身一半切片、一半切块,从头到尾用了都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拿好慢走。”
阿奴收拾好摊位,拎着最后一点小虾米,又从隔壁割了两斤五花肉,而后脚步不停地往家的方向赶。
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阿奴回到家中时,齐瑄正在临一幅碑帖。书房窗户大开,正对着大门,阿奴绕进影壁,齐瑄放下手中笔,迎上前去接过阿奴手上的东西。
“你快去歇着,午饭我来准备。”齐瑄边说边扶了一把,却被阿奴闪身躲过。
“身上脏得很,等我换身干净衣服。”阿奴说完就跑进了二道门,齐瑄只能无奈苦笑一声。
阿奴习惯每次出摊后都要沐浴,屋里的浴桶早已经装好了水,温度也调的正合适,水汽熏得屋里雾蒙蒙的,推门进来仿佛进到仙境一般,旁边还放着叠得整齐的中衣,跟一盒桂花味的澡豆。阿奴心里念叨一句乱花钱,还是美滋滋地将澡豆洒在浴桶里。
一开始看着阿奴长大的街坊邻居都不乐意她找这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上门女婿,可自家郎君这两年里,家里洗衣做饭收拾得妥帖,每月的月例银子尽数交到她手上,偶尔卖出幅字画,钱还都贴补家用,可算是让那些背后念叨的人无话可说。
“爷,干脆把我买进家里给夫人当丫鬟,何必次次这么费劲呢?”说话的小姑娘穿一身鹅黄衣裙,圆脸大眼,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头上扎两个髻,还缠了一段红绸细绳,别说多喜庆了。
齐瑄听闻轻叹一声,他不是没提过,但阿奴舍不得花这个钱,说家中只有他们俩,平日里也没什么活计,养个丫鬟又多了张嘴吃饭。
为了不吃阿奴做的饭,齐瑄硬是自己学会了,等搬到新院子后,齐瑄立马买下了隔壁,安排人住下,平日里十五煮饭、十一收拾屋子,也算勉强把阿奴糊弄过去了,就是委屈了自己这两个暗卫,来去只能翻墙。
齐瑄问道:“玉佩查的怎么样?”
十五摇摇头,“初九那里还是一点音信没有,爷,您也别太着急了,毕竟十几年过去了,要是夫人她还能想起其他线索,或许还能……”
“算了,让他慢慢找吧。”齐瑄怕若是自己追问得太紧,会引起阿奴的怀疑,别看她整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明白着呢。
等阿奴披散着半干的头发从里屋出来的时候,饭菜已经端到院里葡萄藤下的桌子上了,阿奴能答应租这院子,有一小半原因是为了这株葡萄藤,搬来了半年多,今年夏天总算是能吃上了。
韭菜炒河虾、回锅肉,并两碗白米饭,红绿搭配着别提多诱人了。
阿奴端起明显多的、盛的堆尖的那碗米饭,丝毫没觉得不自在,齐瑄除了一开始被阿奴比成年男子还大的食量震惊到,相处久了也习惯了,自家吃饭,也由不得外人说什么。
阿奴吃得眼都眯了起来,满脸的餍足,做饭这姑娘真是做得好一手蜀地菜,回锅肉鲜香麻辣,炒河虾酥脆留香,比齐瑄强多了,齐瑄做饭也就只有点盐味。
齐瑄以为她不知道,可坏就坏在这两位姑娘伺候得太周到,洗衣做饭也就算了,衣服还都熏了香才给送回来。
一墙之隔,邻里邻居的,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阿奴第一眼见到十五就闻出了她身上一模一样的熏香味。
齐瑄这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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