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谢柳树精的善意提醒,接着把他的话抛之脑后,一心只想着找土地婆婆问路。
据柳树精说,土地婆婆是这两年新来的,见识颇广,找她问路一定能行。
土地婆婆住在半山上的庙里,我和长暮沿着山道往山上走,天色已渐暗了,山里起了薄雾。
长暮说山间里有鬼气。
“鬼气?”我说,“山里死过不少人,怕是少不得鬼气。”
长暮说:“枉死的凡人入不了轮回,如今的鬼域怕是人满为患了。”
我并不清楚这些事。
“人一死就该入鬼域等轮回,若是入不了鬼域,便只能在世间游荡,等个魂飞魄散。每逢战乱的纪年,鬼域满了,世间多是入不了轮回的魂魄。”
长暮眼眉间神色淡淡,无半点悲悯,淡漠地嘲讽:“连入轮回都无法,由此可见,凡人平日里求神拜仙只是徒劳。”
“可人活着连神都不求了,还能如何?”
“那不过是世人愚昧,求神若有用,人间世的愁苦哀乐倒真如泡影了。”
“无用是无用,至少有个安慰。”我亦是叹惋。
一边说一边走,天彻底黑了,长暮不用眼睛也能看清路,我看不清路没法走,东绊一下,西摔一跤,长暮烦了,扬手,山间幽蓝鬼火亮起。
“你把这些鬼都烧了,他们怎么投胎!”我急了。
长暮无情反问:“本就是游荡已久的野鬼,省了变恶鬼的麻烦,你不是说要帮那些人吗?”
我就知道这魔是个坏心眼!人家死了变成鬼,没投胎的机会,在山间自由自在好好的,说烧就给鬼烧了,这找谁说理去?
我心里念了个哀号,等过几月的清明多烧些钱纸吧。
土地婆婆的庙建在半山的坡道上,隔着半里山路,有香火味自前方飘来。这小小的一个卫家庄,土地庙香火很旺啊。
求神无用?无用也求。
爬到了半山腰,土地庙还要上一个矮坡,正要抬腿上坡,想到一事,我脚步停下,转身看着长暮。
“长暮大人,要不您在这儿等我,我自己上去?”
长暮:“为什么?”
“俗话说庙小妖风大,怕冲撞了您啊。”
长暮头一点应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向着土地庙去,进门便看见院中香鼎在夜里幽幽亮着红光,鼎中烧尽的香灰落堆成了灰白的山尖。
月色昏昏,月下有人哼着不着边幅的吴歌。
“约郎约到月上时,冉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1]
月下人拎着酒壶,身子半靠在石桌上自斟自饮,哼起曲来意也绵绵,听得人不像在荒村破庙,反倒有种红楼梦中之感了。
还没见着月下人的长相,就听闻她一声悠扬的喟叹:“哎唷唷唷——无事不登三宝殿,想不到我这破庙深夜也有客大驾光临么。”
我扬声敬道:“仙人可是卫家庄的土地婆婆?”
那人笑骂:“什么仙人不仙人的,不过是积了点德行,混个地仙当当,叫我仙人是要折煞我也。”
她提着酒壶起身,腰间挂着的红彩络子随之垂下,络子垂处缀着两根红色羽毛,红得有几分亲切。
待到我面前,她仔仔细细将我睇了个遍,我闻见她身上的火烛味道,是真正被人间烟火供奉过的仙人,我不由得心生敬意,给她作了个揖。
仙人却蹙了眉:“我以为来的是什么厉害大妖,怎么是个石头精?”
“仙人婆婆,我来是想向您问路,我此行欲归有无山,您可知有无山所在?”
“不知道,”她懒打了个哈欠,“问别个去。”
“也是在山中活糊涂了,还想着能有什么有趣的事。石头精?罢了罢了。”
她自嘲一句,拂袖要走。
我当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之意,我们石头精都被人说惯了。要么就惊奇一个石头怎么能修成精的,要么话没说两句,先下了石头脑袋的论断。
我的石头脑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能问到消息的人。
土地婆婆抬手欲饮酒,手怎么都抬不动,低头一瞥,那石头精把人手抱住了。
我哀求道:“仙人婆婆,柳树精说向您问路一定行,您可是地仙啊,就帮帮我吧,我有要紧事,一定得找到有无山。”
我俩拉拉扯扯拔了阵河,角力间,温热手指探上我后颈,我后脖子处的头发被拨开了。
她身上温温热热的酒气,像花堆里烘热的酒坛子,懒洋洋问:“你说你欲归有无山,既是归途,怎会寻不着路?”
“下山太久,我给忘了。”
“不愧是石头脑袋。”
我头被敲了下。
她又到石桌旁坐下,倒酒,酒壶空了,被意兴阑珊地扔到一边,她手撑头问我:“你脖子后面的杀魔二字是真是假?”
“如假包换!”
“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杀魔石,”她姿态虽懒,目光却冷峻,“我瞧不出你有什么杀魔的本事。”
“我此去有无山,正是要寻那杀魔秘法。”
她无言了半晌,说:“若是如此,我倒可助你一程之力。”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不过今天太晚了,我困了,你明日再来寻我。”
听到这话,眼前的破庙在我眼里顿时镀上了一层金光。
我兴冲冲跑回去告诉长暮这个好消息,长暮已经不在原地,我喊了他好几声,从草丛里突然钻出个人影,手上拽着一只活蹦乱跳尖声叫唤的大肥兔子。
长暮满脸嫌弃,一手将兔子丢给我,我连忙抓住兔子耳朵。
“这是做什么?!”
“捉妖。”
兔妖红彤彤水汪汪的小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我,肥短的后腿正有八趾。
我怪叫一声:“好啊,原来是你,可算被逮住了!”
“仙人饶命,我只是去庄子里找些吃食,从没伤过人啊。”兔妖求饶。
我一手揪起它一只耳朵:“看我宰了你做兔头汤。”
狠话是这么说的,但众所周知,时至今日,我依然连一只鸡都不曾亲手杀过……
我心里劝慰自己,既然是要杀魔的石头,杀只兔子有什么好怕的,就当练手了!
回到卫家小屋,我磨刀霍霍向兔妖。
一边磨刀,我一边在想,要说长暮这眼睛还真神了,说是看不见,捉妖还挺好使的,兔子精这么蹦跶的妖怪都能一把捉住。
刀在石阶上磨,兔子精在旁边的笼子里瑟瑟发抖,模样看上去有积分可怜。
“别抖了!”我吼他一声。
“嘤……仙人妹妹,就不能饶我一命吗?”
“喊谁妹妹呢?咱俩都不是一个品种!”
我火噌噌的,提刀站在笼子前。
这竹笼子是长暮变出来的,捉住兔妖之后,他失了兴致,让我自行处理,自己又回房间打坐去了。
兔妖扒着竹笼的围条小心瞧我。
“好啊,原来不过区区石头精,同是小妖,你何苦非要取我性命!”
兔妖收起呲出的白板牙,两条肥腿一伸,咚地坐到地上了。
也不知道被他哪个字戳中了心弦,我想是啊,同为小妖,我何苦取他性命呢?拿着柴刀,我也在石阶上坐下了。
隔笼相望,看到兔子精红彤彤的眼睛,我竟心有戚戚然。
“你、你不杀我了?”兔子精试试探探地问。
我两手撑在身侧,偏头看过去:“不杀了,你说得对。”
“那你把我放了!”兔子精理直气壮。
得寸进尺!我没理他。
心头涌起淡淡的悲伤感受将我笼罩住了,我知道这叫物伤其类。
我忽想起了遥远万妖城里的蟾蜍精,不知她现在过得可好,若是一切顺利,她该在那里有一席容身之地了吧。
兔子精:“喂……喂……”
我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被猛地打断,我很恼火,恶狠狠警告道:“再喊就把你做成熏兔腿。”
兔子精一缩脖子,片刻,又问:“你这石头精……是不是还有个杀魔的名头?”
“如何,怕我杀得了魔杀不了你?”我盘起腿,靠在撑起房梁的柱子上。
今夜有月,正上中天,月辉洒在石板铺就的院中,冰冰凉凉。
兔子精目瞪口呆:“想不到你真杀魔了啊,早知当年我与你一同上路,去瞧番热闹也好。”
我看了他半天,惊道:“你是……兔小八!”
“正是正是,”兔子精点头如捣蒜,“你还记得我,那萝卜不算让你白偷了。”
兔小八是谁?这要从当年在卫家庄的日子讲起。
在卫家庄那十年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时常吃不上饭,每到这时,我就会进山挖山萝卜。
说是挖,实则是偷。
山里有窝兔子精,找的山萝卜又脆又大又多汁。她们在前面挖,我就跟在后面偷,我记住了她们藏萝卜的老穴,偷了整一季的山萝卜也没被发现。
后来才知道不是没被发现,是兔子娘故意放过了我。
她说乱世人比妖贱,那小小人要拿些萝卜就让她拿去吧,萝卜拿走了,山还在这里,只有她们兔子精才能找到最好吃的山萝卜。
我问兔小八,兔子娘她们现在在哪。
“我娘死了。”
“那你姊妹们呢?”
“都没了,怎么没的都有,现在就剩我啦。”兔小八打个哈欠,揉揉眼睛。
我没再问原因,这是如今的世道下最寻常不过的事。
此情此景,我又想起卫二娘,不知她投了好胎没有,等明日见到土地婆婆,我定要问上一问。
聊到这里,我和兔小八都没话了,隔笼相对,相顾无言。
半晌,兔小八说:“你把我放了,我再不去田里偷了。”
我把他从笼子里提出来。兔小八蹦到院中,摇身一晃,变成了粉衣少年,肤白唇朱,明眸善睐。
我腾地站起来:“你怎么不跟我一样高了?!”
“我长大了啊,你怎么一点都没长?”
“我……我就不长!睡觉去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一阵心虚,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兔子能长大,可石头长不了,一点都长不了!
盆里清水映出女童经年未改的脸,我看了会儿,心念一动,摇身变成我最熟悉的女子模样。转身去长暮那里招摇一番。
引用:
[1]引自明代冯梦龙编述山歌《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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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重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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