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斗殴的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是我回东宫的三日后。
梁萧同我说,我原本在宫中的寝殿年久失修,还需时日修缮,这段日子我就住在东宫。
我对于梁宫来说全然是个外人,未央宫已空,我无处可去,东宫是我回来后落脚的地方,这次再见,庭院里的流苏树竟然也有几分亲切,回来那日见到的流苏树果然开花了。
这几日,我想着槐花瓣上出现的字迹,心想要和师梅雪上师见一面,至少她是可以相信的人。
我出生时的传言,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正当我思索如何才能得知梅雪上师的行踪,吴公公带着宫外的消息匆匆赶来。
“说是昆仑来的人,拿剑劈了茶馆的说书台子,茶馆小二叫来县衙的人,很是不服气,扬言要拿剑劈人!县衙告到京兆府,京兆府那儿也是刚刚才得知的消息,马不停蹄传信来东宫了。”
吴公公粉白的脸皮涨红了,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擦额头急出的汗珠。
东宫正用膳,我给他倒了杯茶水,他摆手不肯接。
“老奴这就派人去正德殿告知太子殿下。”
我说:“先不忙让哥哥知道,既是昆仑来的人,又用剑,可有看清剑是什么剑?”
吴公公回道:“这倒是没说,就说了是一名高挑女子,白衣青冠,用剑极快,言辞放肆。”
绿朱立于我身侧,听完贴到我耳边耳语几句。
我说:“我知道了。劳烦吴公公备车马,送我去京兆府一趟。”
从东宫驶出的马车行至京兆府已是夜间,离白天的闹剧过去了半日,京兆府门房灯火通明,府尹在上,衙役在下,无一人敢懈怠。
绿朱托着我的手,我从马车上下来。
“公主到!”
传报声像投石入湖的涟漪,向着这座大宅的深处荡去。
凤钗压得我头重,我挺直脖子,走上仪门,一路走到堂前,衙役们的小声议论钻进了我耳朵。
“公主?哪来的公主?”
“就是仁惠皇后的女儿,太子的妹妹!”
“啊……那位啊……”
我一进来,堂上堂下跪倒一片,站着的除了我和绿朱,只剩下白衣女子,她负剑站得直挺挺的,脚边跪着一个长胡子老头。
绿朱在我身后小声说:“是大师姐,是她!”
女子也看见了我,目光定在我脸上,似是不可置信。
我说:“诸位请起。本宫在东宫听闻师姐被京兆府捉去了,其中想必有误会。”
府尹朝我拱手,将今日事情的原委说与我听,我听完点头,说:“毁了的台子、伤了的人都赔,不过这人,我要带走。”
“公主,按大梁律令,以手足殴人须下狱七日,以器物殴人则须下狱半月。”
我在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
京兆府尹是个眉目高深的年轻人,面容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不敢徇公主私情。”
他说的有理,我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这时,绿朱附在我耳边说:“如果公主非要带人走,他不能如何。”
我看向绿朱:“当真?”
“当然,您是公主啊,这是在梁京,”绿朱压低一点声音,“您的地位比他高多了,他不敢说不。”
我沉吟,偷偷瞥对面一眼,这位府尹大人似乎是听到了绿朱的话,脸色明显黑了几分。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用公主的名头将人带走,一直默默看着我没说话的白衣女子出声了。
她说:“阿葛,跟我走。”
我眼前一晃,她白色的身影已来到我面前,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对我说:“跟我回昆仑丘。”
绿朱急忙说:“梦陵师姐,这是在梁京,你不能对公主这样!”
女子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头:“阿朱你也跟我走。”
“梦陵师姐不行的!”
绿朱看起来和这女子很熟,两人竟然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大堂上攀谈起来。
女子问:“听梅雪上师说阿葛失忆了,是真是假?”
“是真的。”绿朱说。
“凤尽寒那家伙好没本领,说是把人医好了,这叫医好了?”
女子语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绿朱不禁缩了缩脖子。
“有虞不能医,梁京也待不得,留在这作甚?”
绿朱脸皱成了苦瓜,她又被女子抓住了,女子怒道:“你俩都跟我走,现在就走!”
“谁都别想走!”
一阵风自天井吹来堂间,随之涌进来一堆披坚执锐的侍卫,顷刻间将大堂围得水泄不通。
夜色里,一人走来,边走边咳,周身气势却不弱,走到明亮的厅堂了,才看清他一身雪袍,像暗夜里的雪。
他隔着众人,径直瞧向我:“阿葛,你要和谁走?”
要和谁走呢?我想。一个两个的,倒是也没问过我啊。
梁萧一进来,堂上堂下山呼海啸又跪倒一片,除了突然冲进来的那群黑漆漆的侍卫,现在站着的只有我和他,以及,这位看起来和我很熟的师姐。
阿葛是谁?谁是梁葛?这两人口口声声说的是谁?
头上的凤钗扯着我往下坠。
公主是什么东西,我的出生为什么要背负世间兴衰的预言?
也许我不是梁葛。也许我什么都不是。我想。可此时此刻我无法不是她。
*
离开京兆府时已是夜深,宵禁时分,梁京城里静悄悄的,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
梦陵师姐带我穿过无人街巷,走进一条不起眼的窄巷。
“这里。”
像闲庭信步,她随手推开巷里一间普通民居的门。大隐隐于市,主人如此心大,连门都不锁。
小院的草木间藏着蛐蛐的叫声,灯影落在碧纱窗上,灯下有人捧读。
再见到梅雪上师,我想要跪在她膝前,让她如同我刚醒来时那样摸摸我的头发。
于是我走进屋子,坐到她淡色襦裙边,将头靠在她膝旁。
头上的凤钗传来轻微的震动,被碰了下,我抬手摸去,带着几分赌气拔下它丢开。
“回来可有后悔?”梅雪上师从我头上传来。
我下巴垫在她膝上,声音闷闷的:“我只是……不知为何。”
我听见她笑了,扶着她膝头,仰面去看她的脸。
梅雪上师有一张极为素净的脸,和一双宁静的眼睛,如果你见过她,你会记不起她的样子,只记住她留下的感觉。
梅雪上师给我的感觉正如她的名字,不是梅傲于风雪,而是梅隐于风雪。
我说:“上师,您当年为何收我为徒,又为何带我回昆仑丘?”
梅雪上师将手里的书卷搁下,说:“我六岁入昆仑,拜师参道,入门第一天,我师灵均就告诉我,我此生使命是收一人为徒,而这人,是世间大乱的解法。”
“十岁,我跟随灵均上师来到梁京,入了钦天监。后来,灵均上师仙逝,老梁王也死了,我还没等到我要收的徒儿。直到高皇后生产那日,我算出她的孩子是极凶的命格,高皇后雪夜求见,求我保住她的孩子。我答应她收你为徒,这是一切的起始。”
极凶的命格,我在心里默念,这是我的命?
这些日子,我从不同人那里听说了这个传言。传言说梁朝生于元吉二年夤夜的公主,自出生那日便被下了判词——“此女多凶,世道丧于此矣。”
绿朱怒骂都是一干吃闲饭说瞎话的,要我别理这些无稽之谈。
我听了并不以为这位公主与我有怎样的关系,反而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只是我心里不免有诸多好奇,这次再见到梅雪上师,终于有人可问了。
我告诉梅雪上师我听说的这些话,问她那句判词的来历。
梅雪上师笑说正是她说的。
我:“啊?”
“我那夜的原句是,‘此子多凶,世道丧于此矣’。”梅雪上师笑意幽深。
我不解,追问道:“我与哥哥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所生,若命盘以此推断,为何是我的命不是他的命?”
“其原因有二,你且听我说来。”
我坐到梅雪上师身边,她捡起榻上的凤钗挑了挑桌上油灯的灯芯。
火光烤过金色的凤钗,金色的钗身愈亮。
她说:“我推演出孩子的命盘,当夜入宫将结果告知梁王时,才知道皇后生的是双生儿。我截断梁王殿旁蓍草再卜一卦,卦象说高皇后的孩子,一人先生,一人后生,后生者,乱世之始。我刚收卦,未央宫来报说接生产婆意外溺毙于井,”金钗被握于掌心,“而后生者,只能是你。”
我怔住:“只能是我?”
梅雪上师说:“是,哪个孩子先出生的,连高皇后也不知。”
我说:“所以您才收我为徒?”
梅雪上师摇头:“非也,在我听说高皇后产女之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直在等的徒儿。”
“昆仑门规,只收女儿为徒。”
其中缘故让我错愕不已。如果是这样,那么乱世之始的预言……
梅雪上师说:“天下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乱世由此始,也当由此终。”
“阿葛,你今生使命,唯杀魔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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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东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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