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窥道(一)

乱世……是什么样的?

自从那夜与梅雪上师长谈后,我心底时常生出这样的疑问。

乱世是更坏的世道吗?

如果乱世是坏的,那现在的世道是好的吗?

我问梅雪上师,她说:“你要自己去看。”

我自己去看,用我的眼睛去看,我看见梁京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看见寻常巷陌,王侯宅邸,看见汉白玉栏杆围起来的城楼后辉煌的梁宫。

我看见生于这座皇宫的人。

我问梁萧,乱世是什么样的,他说:“东汉末年时朝纲秽乱,《后汉书》中载道,‘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如果天下乱到百姓日难果腹,夜难安寝,人相食啖,易子而食,那就是再坏不过的世道了。”

我问绿朱,乱世是什么样的,绿朱奇怪道:“公主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乱世了啊。公主不记得了,我是被我娘送进宫里来的,她求宫里管事的嬷嬷收我进宫,因为我跟着她只能饿死,还好我进宫了,不然只能像她和我爹一样了。”

“你娘和你爹现在在哪?”

“当年梁京闹饥荒的时候早死了吧。”

她满不在意地说。

又一日,我来到梅雪上师在巷子里的住处,梦陵师姐刚从外地回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擦她的剑。

她拿粗布包着剑身,擦了一遍又一遍,我蹲在旁边看,实在看不出来这雪亮的剑刃还有什么好擦的。

我托腮问她:“梦陵师姐,你说乱世该是什么样的?”

又一次,她拿布从剑柄处一路擦到剑尖,擦完,她举起剑。

“来看。”

“已经擦得很干净了。”我说。

“这是一把刚从乱世里杀回来的剑,”她淡淡地看着我,“能看到剑上缠着的魔气吗?”

我摇头,然后被弹了一个脑瓜崩。

我捂住额头,梦陵师姐朝屋子里喊:“上师!师妹现在连我剑上的魔气都瞧不出来了,这怎么行!咱们昆仑的脸都要被丢干净了!”

过了会儿,梅雪上师从屋子里露出脸,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天,笑眯眯道:“今天天气不错,是时候了。”

午后,忽大雨。

雨打在房顶的瓦片上,撞出噼啪的声响,落在庭院里,扬起的飞尘不一会儿就混成了泥土。

小屋被天地间声势浩大的雨幕隔绝,屋里四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一个木箱。

杜梦陵一手拍在箱子上,在三人目光中,对着箱面吹了口气,拂去表面浮尘。

绿朱说:“哎哟大师姐,这箱子这么干净哪里有灰,你就赶紧打开吧。”

杜梦陵:“急什么,上师还没发话呢。”

梅雪上师颔首:“阿葛,箱子是你的,你来打开。”

箱子上的铜扣搭着,连把锁也没有。我从箱子外表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玄机,好奇地打开,原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宝贝,打开一看,不过几本册子,一摞书信。

拿开压在纸张上的青色扁石,我翻开第一本册子,上面是童稚但努力写得端正的字迹。

“寂石录?”

我忍不住把那名字念了出来。

何谓寂石?

册子第一页,童稚的笔迹继续写道——

“我初至昆仑山时,风雪侵窗,夜深难寐。逢将寝,白鸟上师每以神怪之说安我,我故闻寂石之事,听之有所感。我尝与兄长同得梁宫太傅授课,太傅言君子如玉,我心有惑,问之曰,‘然我本女儿,何与君子谋?’。太傅不答。而今我惑顿消。寂石者,天地初开,最早之造物也,性静自得,寿延千载。纵沧海桑田,东海扬尘,石犹在也。阿母赠我名曰葛,葛者,常见之物也,葛石同生,皆为天地之造物也。君子如玉好雕琢,而我为石,亦何如?故撰《寂石录》,以记之。”

往后翻,里面写的事无巨细,全是这个女童来昆仑之后所经历的事情的记录,而这个女童,就是我自己。

梅雪上师说:“你自幼时便为自己执笔撰书,起初以为是你天性好弄笔墨,如今想来,自有用意。”

她捧着茶杯,微微笑着,浅抿一口。

我说:“上师,我现在越来越糊涂了。”

“遵循本心而已,又有什么糊涂的?我等你再来见我。”

雨停了,我将木箱抱了回去,读了整整一夜,读完后,我吹熄烛火,月光下芭蕉叶的影子落在窗前地砖上。

如果忘记了过去的事,我还是昨日的我吗?这曾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疑惑。

而这个箱子里,曾经的我所写下的一切,似乎正是为了回答我,我如何成为今日我。

望着窗外月色,我忽生释然之意。

沧海桑田,东海扬尘,我甘为石矣。

梁宫又算得了什么呢?千年万年后,这偌大的梁宫不过剩一堆破石头,曾居于此的人,也早就湮没成尘了。

我杀魔的命又为了什么?

我曾赠人以命,与其说为了天下人,不如说为了那一人。

隔日,我再见到梅雪上师,对她郑重行了师礼:“请老师再教我。”

她扶我起身,问:“你想明白了?”

“徒儿愿再入道。”

梅雪上师说:“时间不多了,那我便着紧再授你一回。你六岁入昆仑,坐悟一年,方有小得。如今你不记前尘,反而让你灵台清明,我授你以眼,望此后你用这双眼睛得观万物,窥万象,见本心。”

她微带凉意的手掌覆在我的眼睛上,浅淡的凉意从我的眼皮渗入,如一缕冷泉,流入我心口。

片刻,手拿开,我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梅雪上师那张不见山水的脸。

她两手叠置腹前,和衣在榻上躺下,阖上眼:“你去吧,我要歇息了。”

我站在榻边,踌躇着问:“我还有一惑。”

“说。”

“若是我当日应您所言,不返梁京,又当如何?”

“不如何,那就回昆仑继续悟道,书阁的旧卷誊录到一半,白鸟前几日还来信问我要人,你随时可以回去。”

千头万绪,迷惘被感动替代,我扑到梅雪上师身上小哭了一阵。

哭完起身,梅雪上师擦了擦衣袍上的泪斑,疲倦挥袖:“行了,去吧,我真困了。”

我走到门边,回头一看,梅雪上师躺在榻上静悄悄的。

十分小心地,我踮脚走回榻边,等看到梅雪上师呼吸静谧,似是已入梦境,我才放下心。

我走到房外带上门,绿朱在外面扒着窗不知道在看什么,见到我,惊喜大叫:“公主你回来了?!”

“嘘!”

我把她远远拉到一边,对她上看下看,完了叹道:“也没看出来什么不同啊。”

喀嚓,旁边传来木裂声,梦陵师姐正在劈柴——用她那把精心擦拭干净的剑。

她一脚踢起木堆中的一块木材,待木材凌空,挥剑一劈,喀嚓,木材裂成均匀的两块,掉在地上,她再把它捡起扔到竹筐里。

她说:“师妹,我当年可是拿剑劈了三年的柴,梅雪上师才答应收我为徒,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这就是昆仑的道,上师自有她的道理。”

我问她:“师姐,白鸟上师又是哪位?”

梦陵师姐擦汗望天:“完咯,你连白鸟上师都记不得了,等她见到你怕不是要抱着你哭。”

我也只装作无辜,毕竟我这失忆之疾可是连医圣凤尽寒也诊治不出来的。

说起来,我昨天还在那几册《寂石录》里看到了凤尽寒的名字。他原来也在昆仑待了几年,之后不知为何离开了,我在册子里涕泗横流,难过得不轻。

过去种种于我倒真如前尘往事了,如今看来一如泡影。

前路如何,我要用这双眼睛自己去看,而用这双眼睛能看到什么?夕阳灿烂的天穹下连接着梁宫雄伟的轮廓,这要躬身入局才能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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