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半更,常夫人还是辗转难眠,索性披起衣裳出了门。
自从家里就剩她们之后,院子里也没再点过灯。她也不怕黑,就一路借着月光穿过庭院。
西厢房内一片漆黑,看来人都已经睡下了。
只是门却没关,依旧大大敞开着,过堂风一个劲儿的吹,带来些许凉意。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看了看。
透过帐子,两孩子发丝交缠在枕头上,合眼睡得正香。
涯儿睡相不好,一只腿从被子里伸出压在常榆的身上,嘴微张着,她这闺女倒是乖巧,这么热的天,全身都结结实实捂在被子里头,额头出了一层汗。
常夫人看了一会儿,又悄悄出去了。
今年夏天比往年更加闷热潮湿,蚊虫也更疯毒,给孩子们的驱虫药不知道是放着过了药效还是受潮了,点一上午也没什么作用。
她们偏又爱开着门窗睡觉,凉快是凉快了,却挡不住蚊子。
涯儿许是人小皮嫩,在榻上睡一晚上,第二天就满胳膊的包。
常夫人眼里看着,心里记挂,没跟她们说,自己悄悄把东厢房杂物清了好几天,想收拾出来叫李涯搬进去住,现在看来却不必了。
就这么睡吧,俩孩子也好做个伴。
她放下心来,边琢磨着边在院子里散起了步。
上午的事儿她也去问过村里回来的人了,那人是冯记商行里的大公子,没死,但估计是被打得够呛,据说趴在地上晕了半晌,最后被人边吐边扶回去的。
常夫人倒是不怎么担心他来找麻烦。村里人虽不齐心,但也不会往外头乱说,更不会把她的孩子们供出去拿赏钱。
她担心的是,俩孩子往后若一直如今天这样行事恐要吃亏。
李涯心大,不记事,常榆有仇报仇,报完就算,都是豁达人。
可这世上真正豁达的人又有多少?
今天她们被一个人欺负了能打回去,明天要是一群人来呢。
难道也要打回去?
也不能老是把孩子们圈在屋里头,不让出门。常榆倒罢,可李涯却不是个能待得住的。你叫她待个一个月还行,叫她待一年试试,她恨不得穿墙往外跑。
还是得托人照看。
不但得托人照看,还要教教她们。
也怪她不中用,没走几段路就要头晕心悸,否则这时候哪能叫她们自己出门……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的进了屋,磨墨展纸,笔提在手里半天,却又写不下任何一个字。看着烛光闪动,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起来。
想当初她与严娘相隔万里,一个在泾川,一个在临江,却还要书信来往,可现在呢,只是一个在城内,一个城外,却至少也有两年没再见过面。
更不用说书信……
一封信还得写个一刻钟呢,有这工夫,多少话当面也能说尽,何必寄书?
她将笔一抛,揉了纸回床。
到底是没写出这封信来……
第二天常榆被打发来端水给她娘洗漱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了满桌的纸团。
“娘。”她把盆放下喊,“你的水。”
“娘?”
娘怎么还不起床,难道昨晚也去打双陆玩了?
常榆把盆一端,跑出去找她“媳妇”了。
“喏,没起。”
“娘还没起啊。”李涯一边放着柴一边说她,“那你就把盆放下呗,端来端去的做什么。”
“娘也打双陆。”
李涯困得翻了个白眼,“娘能跟谁去打双陆,跟自己打么?
还有啊,我跟你说,你得让着我点儿才行,我才刚学会玩呢,你一直赢,我一直输,我会不想跟你玩的。”
没错,她就是因为一直输才一直玩,所以今天才起的这么晚。
“总是起这么晚,会变成个大懒虫。”
常榆就委屈地道:“你说不让的。”
而且你还说‘起这么早干嘛’,还拉着我一起睡。
李涯不理她,还冲她做鬼脸。
“自己也能打。”于是常榆道,“我就一直自己打双陆。”
听上去还怪寂寞的。
李涯立马原谅了她,“那你把昨晚赢过去的炒花生分我点儿,我就以后都跟你玩。”
那必不可能。
常榆从来不会无缘无故送出去吃的。
“那花生是我炒的哦。”
……
“好吧,那你还要下棋。”
李涯很头疼:“下棋不是可难了吗,我不学。”
“剩下冰酪都给你。”
“成交。”李涯笑眯眯地道,“早食好了,来吃吧。”
早食就两张薄薄的饼和两碗素面。
昨晚她们俩吃太多撑着了,今早少吃一点比较好。
但就算是少吃,这些东西也挺丰盛的。
素汤用拇指大小的猪油打底,加点醋和盐,面汤冲着小葱一进碗,香气立马就飘散出来,再搁上一小勺严娘送来的那个什么酱浆,味道又清淡又适口。
更不用说面上还卧着颗嫩嫩的荷包蛋。
一口蛋一口面,配着梅菜干和薄饼,胃口立马就能打开。
吃完出了些汗,稍微歇一歇再去洗脸,此时晒的井水也没那么刺骨了,正好把身上也擦一遍。
然后清清爽爽的吃冰酪。
“夏日真好。”
李涯咬着勺子开心地说,“往年我从没吃到过这些好东西。”
常榆一直盯着她的嘴巴看,闻言便问道:
“好东西?”
“好东西啊。”李涯点点两只干干净净的碗,又擓了一勺冰酪递到她嘴边,“这些都是好东西。”
“你做的才是。”常榆总算吃到冰酪,眯着眼睛满足极了,“别人做的不是。”
傻子哄人尤其厉害,被哄的人浑然忘记这碗冰酪其实已经全部属于自己。就美滋滋地把碗直接推给了人家:
“你吃吧,我吃好了。”
常榆一副不知道该不该接受的样子,很为难的看着她:“剩下的不是……”
“你叫我高兴了,都是你的了。”
常榆哇的一声抱住了碗,充满热情的看着她:
“你真好。”
李涯眯眼笑。
“你最好。”
李涯咧开嘴笑。
“你特别特别好,我可喜欢你了。”
李涯嘎嘎大笑,晕乎乎的对她挥手:
“你吃吧你吃吧,我回去了,啊不是,我去看娘了。”
常夫人正一个一个捡纸团,就见到小闺女跟捡铜板了一样快乐的飘进来,自己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唉……”
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叹气。
这回李涯倒是听见了,忽地转过头:“娘你起来了啊。”
我都喊你半天了,我才起来?
“一大早的,高兴什么呢。”常夫人问她,“吃喜鹊腿儿啦?”
“没有。”李涯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娘我跟你说……”
“阿栩她夸我啦。”
常夫人皱着鼻子,很想别过脸去不理她。
“她还说她最喜欢我了。”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她小时候还对着院里那棵榆树说过呢,她还对着墙根底下的老鼠洞说过呢。
她还对我说过呢。
“你们吃过早食了?”她问,“洗漱过了没有?”
“吃了吃了。”李涯回答她,“娘我给你煮了小米粥,就着梅菜干卷饼吃,您昨晚不是胃口不好吗,这样养胃。”
常夫人心累得很,很想问问她俩吃了什么,但又不太想问。
“那你们到堂屋里来吧,我找了村里齐大娘子和许三娘来说话,你们正好也听一听,以后要出门就跟上她们一起走。”
“听什么啊,娘。”
“听走路的规矩。”
走路还有规矩吗?
“走路自然有规矩了。”齐大娘子她们昨天才见过,不过当时没怎么说话,现在听她说话就感觉到这是个特别温柔的人,她正对两个姑娘道,
“尤其是这会儿,外头正乱的时候,那规矩就更多了。你们还小,按说以前还不到在外头行走的时候。但咱们现在,家里没人种地,男人都没了,自然就该女人扛起来。”
李涯闻言不由得撇撇嘴,小小声道:“男人在时,女人也扛得起来的。”
她声音是小,可屋子安静啊,大家都听见了。
齐大娘子自然也听见了,她一愣,便笑着转头对有点走神的常夫人道:
“你这姑娘是个好的,有主意,有出息。”
常夫人也笑:“您客气了,不过是个孩子呢。”
这样的互相恭维在她们来时已经有过一次了,李涯不觉得陌生,但常榆就觉得很新鲜,见人说她好,立马就戳戳她,示意的冲她笑笑。
李涯见她笑得很骄傲的样子,不由得也一乐。
齐大娘子继续道:“咱们这村里不过这些人家,地一荒只得出去讨生活。有卖自己家种的菜的、或是山上的山货,也有去找活儿干的。
现在说是仗打完了,但那还是乱。什么土匪官兵浑人,就爱欺负人。那路上街上打劫掠人,就爱找落单的。”
“没人管?”常榆开口问道。
“谁来管。”一直坐着不出声的许三娘瞥她一眼,不屑地道,“县衙里坐着的狗官管,还是那些个一个劲来讨粮的兵来管。”
“所以咱们自己来管。”齐大娘子道,“没人在乎咱们死活,咱们自己在乎。咱们走在一起,做什么都一起。”
这办法怎么听起来不太靠谱呢?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齐大娘子微微叹了口气说,“就比如昨儿,你们在街上的事咱们村里的人也听见了,你说就两个人,他能那样犯混,能动手,最后能派他们商行的人追你们。”
“那三个呢?四个呢?咱们一村子人都在呢?”
李涯惊讶地抬头:“昨儿……”
许三娘又哼了一声:“你当你们跑多快呢,还不是我们一起找齐了人堵住他们打回去的。不然把你们追到城外,路上直接带走或是杀或是埋,看你们怎么办。”
两人顿时一起哆嗦了一下。
“以后要走也不可单独走,来时有人迟有人早,去时自然也是,还是寻一个地方等着,咱们村里人和别的村里一起走,一个人他们能碰,一个村,就算能碰,也好叫他们知道疼。”
“只有知道疼了,他们才不敢惹我们。”
“明天早上我们还是要进城,你俩也跟着吧。”齐大娘子看了一眼窗户,“其实说来说去也就这点东西,还是得自己走一走才知道。”
“多谢您了。”常夫人见她站起了身,连忙送她,“以后还得麻烦您多多照顾这两孩子。”
“夫人客气。”齐大娘子笑笑,“您从前照顾我们的难道还少吗?”
不等常夫人再说,她扭头唤道:“三娘,走吧。”
那三娘头一仰,站起来就走。
李涯一拉常榆,两人赶忙去送,到门口时看着人好好出去了,才刚松口气,就见她回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李涯:?
常榆直接扭头道:“我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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