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逶迤,白雪茫茫。
天色将暗未暗,夜空还透着点蓝,两束橘黄灯光在盘山路上晃晃悠悠。
大巴车厢内,乘客们大多昏昏欲睡,睡不着的也闭目养神,自打午后车进了山,车厢里就安静下来。
许凡屈腿坐在小板凳上,以他一米八零的个头,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但他已经足够幸运。
时近春节,抢票对在省城读大一的他来说难度堪比再来一遍高考。他足足在学长们说的路口守了两天,忐忑不安地拒绝了不知道多少个凑上来的黄牛,才终于挤上这趟车。售票员大姐也是看他一副学生模样,说话又是西山口音,这才硬搬开堆在门口的蛇皮袋,给他挪了个地儿——就在过道口。
没办法,老家西山镇在两省交界的穷山沟里,一天就一趟车。穷地方么,出去打工讨生活的人不少,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劳碌,过年就想回个家,为了买票宁肯带上铺盖卷儿去售票厅打地铺。
但他的庆幸在气味可疑的铺盖卷和脸盆水桶的夹击下很快烟消云散,此时被急刹车甩下来的蛇皮袋当头一砸,那点模糊的睡意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等刺骨寒风从洞开的车门涌入,便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恐惧。
跳上车的有三个人,都蒙着脸,身背挎包,手里拿着铁棍和明晃晃的砍刀。三人分头行动,一人控制住司机,另两人狠戾目光扫过车内众人。
车厢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仅有一丝抽噎也迅速被捂在掌心。
“钱都拿出来!”
“大过年的,莫逼老子放血!”
无论如何,许凡都首当其冲。走前头的劫匪一把拽过他怀里的书包,粗暴扯开一看,再骂骂咧咧连人带包一起搡开。
许凡趔趄两步,在摔到蛇皮袋上前被人拽到了车门边。
是售票员大姐。
他直起身正要说谢谢,突然愣怔一瞬。她腰上那个装车票钱的包没了。
大姐抿抿嘴,转开目光,看向车厢。
车厢里,两个劫匪一高一壮,已经一前一后开始了他们的收割。
打头那个矮壮的打开挎包,看向前排右边的男人。男人哭丧着脸,极不情愿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沓带着体温的纸币。
劫匪劈手夺过来,扔包里,抖两抖,又朝靠里的乘客抬了抬鼻孔,“你!”
里头那人忙不迭地摘下腕上的旧手表,脸色发白,双手哆嗦递过去,口中不断告饶,“大哥,大哥,我身上就这个值点钱,包工头还没发工资……”
劫匪啧了一声,提起铁棍,正要杀鸡儆猴,车厢前排突然响起一阵尖锐哭嚎。
“呜呜呜……勒是我家娃儿的救命钱啊……呜……”
众人循声看向坐在第一排左边的两口子。男人的手还僵在怀里,女人却一把拽住他,哀哀地哭起来。
高个儿劫匪见状,“啪”一声甩了她一个耳光,“嚎丧哪!”又对男人吼,“给老子搞快点!”
男人整个一抖,愣住片刻,手上动作加快,颤抖着掏出了装钱的旧信封。
就在他要放进劫匪挎包的时候,身旁女人一把抓扯住他手里的信封。
“不,不行——”
她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像是疯了。
劫匪呸了一口,探手抓住女人头发,另一手抓住她手里的信封使劲往外扯。
女人却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任凭劫匪怎么扯,死死攥着那旧信封不肯松手。
车厢里弥漫着嘶哑的尖叫、嚎哭和咒骂,许凡身子动了动,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但凡他不是一个人……要是有人……不,有个趁手的家伙什也……
身边人按住了他。
于是他得以在这混乱喧嚣中,捕捉到那声微弱的“喀啦”——
下一秒——也许不到一秒——耳边“砰”一声炸响,窗玻璃发出碎裂的“哗啦”声,几声惊恐尖叫划破夜空。
许凡耳朵被近在咫尺的枪声震得嗡隆翁隆响,鼻端弥漫呛鼻的硝烟味儿,他恍惚觉得眼前正在上演一部动作默片——碎玻璃在掉落,有人拼命往椅子底下钻,有人使劲儿在推窗,更多人则是瞪大双眼,嘴巴也忘了合上——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抱头蹲下了。
他的腿在抖,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念头都有。他想他辛苦了一辈子的妈,想他刚熟悉起来的大学校园,他还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他想……怎么会有枪?
耳鸣渐渐消失,他听见了身后那个劫匪头子挑衅味十足的粗砺嗓音。
“……还有哪个,来!”
山间又飘起雪,寒风裹着雪花从碎了的车窗灌进来,为孩子救命钱而哀哭的女人终于绝望地松了手。她抱住流血的胳膊,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任由雪花将她覆盖。
那个雪球出现得毫无预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它。
直到那把在半空中指指点点的土枪掉下来,??一声砸在发动机盖上,许凡才意识到不对劲。
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雪球、第三个雪球……过道里的两个劫匪手里的铁棍先后跌落,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而后齐刷刷看向黑洞洞的车门口。
许凡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一道灰白身影出现在漫天飞雪中。
“我——”
那人抬脚走进车厢,客气地朝司机询问,“可以搭个车吗?”
车厢里众人看清来人后,热切的眼神瞬间转为失望,连带着车内气氛也冷了。
来人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连帽衫,一条深色长裤。帽衫下的身形瘦弱,两手笼在袖中,一张脸藏在兜帽阴影下,看不清长相。
再看她脚上那双鞋——一双粉色灯芯绒棉鞋,鞋边裹满雪和泥,鞋面上还沾着几片枯叶,一看就是山里人自己做的“鸡婆鞋”。
……看这打扮,分明就是附近山上下来搭便车的村民。
三个劫匪见了她,神情俱是一松,再想到刚才手里家伙被打落的事儿,目中犹疑尽皆化作狰狞。
劫匪头子捡起枪,枪口指向她,点了点。
“……胆儿挺肥,知不知道这什么车?你就敢搭?”
“……不知道。”
“那就让你知道知道。”
说话间,过道里那两个劫匪已经刷地抽出匕首,飞身朝她扑来。
“小心!”许凡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感觉有什么擦过他鼻尖,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你来。”
一阵冷风拂过,有人轻轻一拽,他跟着转了半圈,右手被人拉着挥了出去——
那声音说,“劈他。”
眼前像是天旋地转,他只觉得掌缘撞上了某人的脖颈,耳边听到一声闷哼,似乎还有重物坠地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又被按下身子,再扯起来,有人点了点他右腿——
“踢他。”
他慌乱中抬脚用力踢出去,这回听到了一声惨叫,“嗷——”
一个劫匪捂住□□,半跪在过道中,身子痛得发颤,片刻后直接昏死过去。
“抱歉,手滑。”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并不看许凡眨巴眨巴的眼睛,扯着他滴溜溜回转身。等他站稳后一抬头,正对上劫匪头子黑洞洞的枪口。
许凡:……
他的右臂又被点了点。
“拿来。”
……不是,那是什么好东西吗我的姐!
……你怎么不自己动手拿啊?
许凡僵硬地朝那把枪伸出手,果然,耳边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喀啦”声。
劫匪头子咒骂一声,神色狰狞地扣动扳机。只是枪口并不是朝他,而是朝他身侧的她。
许凡血液瞬间凝结。他几乎下意识地扑过去,有人却比他更快一步,以某种不符合物理常识的速度冲上来,一脚将枪踢飞,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劫匪头子一记肘击,再将他一脚踩在发动机盖上。
“所以,这什么车?”
少女又袖起两手,看着脚下的人,问得十分谦虚诚恳。
右脚的粉色棉鞋,还在他后背上擦了两下。
许凡肃然。
车厢里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约莫过了一分钟,才猛地响起一阵鼓掌欢呼的声浪。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有几个人自告奋勇绑了那两个被许凡打晕的劫匪——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少女把劫匪头子的蒙面巾扯到眼睛上之后。
他们只是普通人。一个普通好人,怕被报复很正常。
这年头还干这种营生的,用西山人的话说,都是“脑壳别在裤腰带上耍”的人,拖家带口的人哪里得罪得起。
许凡被少女指挥着清理退还了劫匪抢走的财物。等他从劫匪头子腰上解下那个眼熟的腰包,再送还给售票员大姐时,她的表情很复杂。
他想说两句什么,就听见寂静山间传来隐约的警笛声。
乘客们个个竖起耳朵,直到听真切了,才面上一松,纷纷把心揣回肚子里。
山路上,几辆警车呼啸而来,直开到这辆被逼停的大巴车面前,十来名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跳下车。
许凡到这时才彻底松了口气,他转头想跟少女说话,却发现她原本坐着的地方已经空了。
车厢内人人欢欣喜悦,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离去。
他起身冲下车,夜色中只见飞雪茫茫一片,哪里还有她的影踪。
这时,窗边有人出声,“那边。”
是刚才那个手臂受伤的女人。她微抬下巴,示意了个方向。
许凡顺着看去,车灯辉光与飞雪交错之下,依稀可见一道灰白身影渐行渐远,身后似乎还有团跳跃的黄色影子。
随即隐入雪夜。
“接到报警我们就赶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车里有个队长模样的人在安抚乘客们,“大家放心,县里已经启动了打击车匪路霸的专项行动,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厉制裁……”
有人拉着公安民警,连比带划地讲起刚才车上两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是怎么制服三个匪徒的。
许凡返回车上。
“是他!”那人看到他,立刻双眼发亮,激动地指给民警看,“这个年轻人,一下打晕了两个!”
许凡迎向这位目露赞许的民警,慢慢将两手笼进袖中。
“事实上,见义勇为的人,只有一个。”
安之:喂鸡婆孩花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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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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