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的一切消失于双眼睁开的瞬间。
破闸的记忆涌流入脑海，被暂时封存的过去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不，应该说是他，他记起了在泥石流中双双身亡的父母、在上将的照顾下度过的童年时代、在泰坦政府军中的青年时代，以及三年前，与上将做出同样的选择，加入新成立的太空军。
他不是席拉。他是陈渊。
陈渊从地板上坐起身。关于他究竟是怎么从自己的身体进入到这具壳子的原因暂时还无从得知，目前该关心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回去。此刻，他仍身处在囚牢一样的狭小房间内，四壁明亮雪白，他的终端等一切个人物品都被没收了。这个房间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从被关进来到现在过去了多久。
陈渊在房间中走了一圈，围绕墙壁四周查看有无通风管道，并站上桌子，去仔细触摸头顶微微发热的灯排。
几分钟后，两名配枪的警察打开了房门。
这个房间当然会有监控。陈渊安静地站在门内一侧，垂眼观察两名警察的站位、体型和步速，计算着自己夺枪的并从各条路线逃出这扇门的可能性。他现在取回了自己的经验和肌肉记忆，加上梅尔维尔的身体素质，对付两个人问题不大。
正当陈渊打算放手一试时，其中一名警察开口了，竟不是看了监控来阻止他的疑似越狱准备行为的：“11号，有人探视你。过来。”
陈渊权衡了半秒。继而温顺地走上前，任由警察给自己戴上电子脚镣。
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地将陈渊带出了房间。
被送进来时，陈渊处于恢复记忆的边缘，精神状态十分混乱。直到现在，他才得以观察身处的这栋建筑——这应该是拘留所一类的地方，U形走廊的两侧，标着号码的一扇扇防爆门全部紧闭着，厚重的门体隔绝了一切声音，无从判断里面是否还关押着其他人。
陈渊被带出来的11号房，约位于U形的凹弯处，即走廊的正中央。
走廊尽头，是一间装着普通平开门的房间，一名警察先推门进去，陈渊紧随其后。在踏入其中的一瞬间，房间另一端一个高大的身影霍地起立，用口型喊道：“梅尔维尔！”
居然是凯恩。
他的脸上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担忧，房间中央玻璃墙将两人隔开，不通过传声器就无法交谈。但想也知道，传声器是被监听的。
何况还有守在房间里的两个警察。
陈渊走到玻璃墙前坐下，右手平静地拿起传声器，问凯恩：“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你没有回复我的语音，”凯恩说，“所以就给你打了电话，你不接，我怕你出什么事情，想起你是在幼儿园工作，就把中心区三家幼儿园的电话都打了一遍。才知道你……”
“抱歉，让你担心了，”陈渊打断他，语气随意得像是闲聊，“没有耽误你工作吧？”
“没什么，我今天不忙，一下班就赶过来了。”凯恩顿了顿，语气变得焦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尔维尔，他们说你试图阻挠孩子‘受洗’，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我认识的你是那么圣洁，绝不会主动做这种事，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为你作证！”
陈渊垂下眼帘。
昨天带孩子去体检时他留意过，医院的开放时间是8:00-17:00。这个拘留所与医院的距离未知，但伊甸园控制的面积并不大，大约只相当于泰坦国的一个省。乘飞行器一小时内就能从这头跨到那头了。
综上估计，现在的时间应该在18:00前后。
想到这里，陈渊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护士层说，记忆体检造成失忆的恢复期是72小时，而眼下，他刚刚在伊甸园过完了从苏醒开始的72小时。
他的记忆刚好也恢复了。
来到伊甸园之前，陈渊最后印象是自己签完字躺在手术台上，准备删除关于童年时目睹父母的尸体被蝴蝶寄生的恐怖记忆。但很显然，这台手术并没有如期进行，因为他现在还记得这事。
那他的记忆到底被动了什么手脚？
这会和他的被装进梅尔维尔的身体有关吗？
“我想知道，”陈渊看着玻璃对面的凯恩，字斟句酌地问，“记忆删除手术如果失败，会不会造成失忆72小时的后遗症？”
凯恩的表情因为这过于跳跃的话题迷惑了一瞬。
但对梅尔维尔的好感让他最终包容了这一切。他耐着性子道：“不会。记忆删除手术的原理，是通过识别出特定的记忆存储单元，定向对其进行神经信号破坏的过程。如果失败了，破坏波及了其他存储单元，那造成的损伤性失忆将是永久的，没有72小时后能恢复的说法。”
说到这里，凯恩皱了皱眉，“不过……”
陈渊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倒确实有一种手术，会伴有你说的72小时失忆。而且发生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什么手术？”
“记忆恢复手术。”
记忆恢复手术，即将删除的记忆恢复到大脑中。但其实施的条件，远比记忆删除手术苛刻得多。
首先，必须有可恢复的记忆。记忆删除手术前有选项可以由患者自行决定是将记忆直接清除，还是提出存储，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前者，毕竟这些记忆大多很不愉快。
同时，存储的代价也高昂得令人发指，由于记忆只能以电信号形式存在于类神经突触结构中，离开大脑后将很快失去活性，这就必须租用专业机构的大型人造类神经突触存储单元，租金对普通人而言是一笔相当大的负担。
更重要的一点是，要恢复记忆，必须在大脑中找到一组能够容纳这些记忆的神经元区域。这也是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无法简单地让记忆原路返回，因为原本容纳这部分在记忆的神经元在清空后，很可能已经作为新的存储单元被大脑存入了其他记忆。稍有不慎，恢复的记忆就可能和现有的记忆信号重叠，造成记忆混乱。
“即使手术成功，这组神经元顺利接收了恢复的记忆信号，”凯恩最后说，“大脑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一改变。通常会持续三天左右，记忆的旧连结被改变了，新连结还没建好，所以会有术后72小时失忆期。”
陈渊闻言，有一会儿没说话，只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片刻后，他突然问：“那如果，把全部记忆抽出去呢？”
凯恩没明白：“……你说什么？”
“用记忆删除手术，清空一个人的全部记忆，”陈渊说，“这种情况下，是不是相当于有了一颗所有单元都可用的崭新大脑？再对这个人做恢复手术，应该就不存在你说的困难了吧？”
凯恩点点头：“理论上是的，但我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那如果是两个人呢？”陈渊说。
凯恩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空白证明了他是一个正常的医生，而非在伦理的边缘试探的科学怪人。
“抽出两个人的全部记忆，”陈渊注视着他，问，“互换后，装回他们的大脑，会发生什么？”
凯恩努力思考了一会儿。
最终感慨道：“我得说，你的想象力丰富得让我惊叹，梅尔维尔……如果真有人做了你说的这种事的话，我猜，那大概会很像魔幻电影里的穿越，两个人互相穿进了对方的身体。”
说着，凯恩长叹了一口气，“不过，等以后再构思你的电影剧本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澄清误会，让你离开这里，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陈渊一时没有回答。
这确实是个离奇不输电影情节的猜测，但竟是唯一能解释眼下景况的可能性。造成他失忆的，不是那场为挽救他岌岌可危的心理健康的记忆删除手术，当然也不是记忆体检，而是记忆恢复手术。
有人抽取了他的全部记忆，恢复进了梅尔维尔的身体里。
要完成这一套操作困难重重，要有伊甸园的人混入陈渊做手术的医院、在短时间内完成两次抽取、两次恢复共四台手术……可以说，这事能做成，无疑是经历了极为精心的设计和漫长的准备。
再进一步，如果只是让自己获得三天伊甸园体验卡，它的收益完全无法与付出的成本匹配——从结果上看，自己没有任何改变，并没有因为这三天就建立起对白帝的信仰继而生出叛国之念。
想到这里，陈渊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收益不在自己身上，那就一定在另一个人身上。
72小时已过，此时此刻，恢复了全部记忆的、穿着“陈渊”的身体得以在泰坦太空军内部任何机密场所来去自如的那个人，是谁？
想到此，陈渊猝然抬头，对凯恩道：“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凯恩面露茫然：“叫……什么？梅尔维尔，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说话好奇怪……”
陈渊吸竭力挤出了一个亲切的笑：“你来看我，我很感动。以前的同学们都叫我梅尔维尔，但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比普通同学更亲近了，所以希望听到你直呼我的名字。”
凯恩果然很吃这一套，激动得脸颊都微微泛起了红晕。
于是他抿唇，语气柔和地叫出了那个名字：“特蕾莎。”
特蕾莎·梅尔维尔。
伊甸元勋，执掌核心情报局的领航人——“白蝶”。
果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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