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角落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祁缘在万众瞩目中站起身，扯了扯因为坐得太久而起皱的外套，不卑不亢地跟张振栋对视着。
“我觉得联欢晚会不应该取消。”
祝程坐在祁缘身边，仰头看着他挺拔的侧影。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看上去难当大任、成人外衣下还带点年少轻狂的年轻老师身上。
张振栋眯了眯眼睛，看向他：“这位是……”
“哦，高二七班班主任，祁缘。”
“祁老师啊，你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张振栋浅酌一口茶，语气听上去和善但总叫人觉得裹着刺，“不要拘束啊，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那我就直说了张校长。”祁缘顿了顿，“我觉得，元旦联欢晚会不能取消。高中时期留给孩子们放松的时间本就不多，元旦是他们每年都盼着的日子，联欢晚会也是二中多年来一直保留的传统，且全权交由学生会主办，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可以看一下学校官网上前几年元旦晚会的视频，真的是一届比一届精彩，他们的策划组织能力和一些新奇的想法有时连我们都比不过。举办一次联欢晚会，虽然他们可能确实学不到传统意义上的知识，但是您能说真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吗？”
“这一点确实无法否认，但是学生在高中时期最重要的目标是高考。”张振栋说，“高考考察的就是你们年轻人瞧不起的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它不考你能不能举办起一场联欢晚会。”
“但高考不是他们人生的终点。”祁缘皱了皱眉，表示不认同，“学校的任务不是单纯培养一群能考高分的高考机器，而是教育。是在一个孩子长成大人的最后三年里，让他学会一个成年人应当具备的能力。我们能在这个方向上下功夫的机会真的很少，您难道真的要连这一点都要阉割掉吗？”
“再怎么说……”张振栋语速变得更慢，一边迫切地想反驳回去，一边又想不出更好的措辞。
祁缘见他一时没话讲，便继续说了下去。
“当然我想提的也不止这一件事。您刚刚也说了，这一周作息制度改变以来，课堂上常有发呆睡觉的，这在以前是很少出现的，以前同学们虽然会犯困，但不至于困到连眼睛都睁不开，光明正大地在上课时睡觉，但现在每天都有人巡查的情况下，上课睡觉的人数反而不断增加，您没有想过原因吗？
“抛开其他方面不谈，睡眠时间真的不应该强行压缩。还有午休一定要在教室趴在桌子上睡，对颈椎和脊椎的伤害有多大您了解过吗？尤其现在还是冬天，天这么冷，就算教室开着暖气，您就真的不担心同学们着凉生病吗？
“再补充一点，您把每周的放假时间缩减为24小时，我也觉得不太合适。原本规定的放假时间已经占去他们一个双休日了，我们不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再夺走一大半，他们回的是家不是临时休息的驿站，要做的事也不止整理换洗，还要和父母、朋友交流感情，调整在学校紧绷了十几天的状态，这个时间都要占的话，他们以后走出校门，还会处理亲密关系吗？”
祁缘声音不大，但字字落地有声。
会议室安静得很，除了祁缘，大都低垂着头，划划手机，翻翻手边的本子。和他差不多的年轻老师大气不敢喘，支着耳朵听神仙打架。资历比较深的老教师，都感觉像在看一个青春期的小孩顶撞家长。上周会议上那个出头的老师被讥讽到大失体面、愤然离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眼下又来一个直接往枪口上撞的。
“工作时间还不长吧，祁老师。”张振栋目光低垂，吹开杯中水面上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还是小孩心性，尽想着玩儿去了。”他抬起头，看着祁缘，“我问你，我们的学生每天花大把的时间放在放松休息上，你想过那些兄弟学校没？他们的学生都是按照现在这种作息早起晚睡，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我们的学生不打紧，拿什么去跟别人竞争？以后他们考不上大学，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觉得我需要跟您理顺一个逻辑，好的成绩就相当于无限延长的学习时间吗？每天学十八个小时的一定就能比学十个小时的成绩好吗？”祁缘反问。
“虽然我没办法保证一定，但是在资质差不多的情况下，多学上几个小时，大概率就能多掌握一些知识，而这些说不定就在考试时考到了。”
“但是他们一天只有24个小时。”祁缘脱口道，“学习时间增加就意味着休息时间减少，我们都知道如果休息不好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状态，他们确实是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但他们不是永动机，成年人尚且做不到在疲惫的时候高效工作，何况是精力消耗最大的青少年，一天接着一天死板地掐着时间逼着他们，学习效率会因为累而降低，最终可能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一直延续到他们从这个阶段解脱。”
“不吃苦的高中有什么意义？就是要他们在觉得自己熬不下去的时候再坚持坚持，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这样就能在考场上多赢几分！尽管新的作息制度时间紧张，但至少给了他们七个小时的睡眠，这还有什么不知足？外省有个学校甚至实行通宵自习制度，鼓励学生抓紧一切时间用来学习！”
祁缘暗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这种制度太反人类：“一个成年人正常的睡眠时间都要在八小时左右，他们都还在成长过程中，且不说那种通宵的制度有多大危害，仅拿新作息七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来说，这个数字是满打满算得来的，可实际上很多同学不是到点就能睡的，他们真正睡眠时间可能连七个小时都没有。”
他实在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种挑战身体健康底线的苦，真的没必要逼着他们去尝。他们得先健健康康的，才能谈前途谈未来啊。”
祁缘晃也不晃地昂首站着，从祝程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但是这种寸步不让的坚决和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几乎是两个人。回想起过去这两个月，他好像总是习惯性地大事当小事，小事当没事，祝程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据理力争地捍卫点什么，却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背后那一群经常没大没小，跟他无亲也无故的学生。
张振栋脸上不太好看，他呷了一口茶，没想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小班主任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动摇地跟自己理论。
“但不是所有学生都需要那么多时间休息的，他们希望把空出来的时间拿来学习，你总不能逼着他去休息。”
“那好办啊。”祁缘终于笑了一下，“一切自愿，把空教室改成公共自习室，想多学一会儿的同学就去学，觉得撑不住想休息的就休息，各自找各自适合的节奏。他们都是高中生了，怎么学效率最高他们自己比我们清楚，真不拿前途当事的就算逼着他也没有用，当然在二中这类同学还是极少数。您觉得呢？”
张振栋沉默地看着他，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轻易松口有点丢面子，最后他不置可否地长“嗯”一声，没有立即答应。
会议室又落入岑寂。
蓦然，祁缘听见自己身侧响起一道孤独的掌声，他垂下眼睛看向祝程，脸上挂着骄傲的笑。
声响不大，可旁人也听到了。在祝程的带动下，全场逐渐响起热烈的掌声。可能是祁缘的发言真的说进了他们的心里，这掌声经久不息。祁缘岿然不动地站立着，眉目仿若生春。
祝程模仿着上次自己讲公开课时那样，悄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主席台上，张振栋拍了拍教导主任，对方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草草宣布散会。
教师本就是一个富有感情的职业，他们与学生相互陪伴三年，已是朋友是家人，老师不是学生的知识灌输机器，学生也不是老师争名夺利的工具。在传道受业解惑和桃李满天下的背后，是一段同属于几十个人的回忆。
会议室倏然亮堂起来，原来是层云散去，久违的冬日暖阳渗进了窗。
“报——特大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凌初从教室外面跑进来，扯着嗓子恨不得立马昭告天下。
“什么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我又错过什么了？”
原本还趴在桌子上补觉的一个个都扬起脑袋，兴冲冲地等待着班长口中好消息。
“祁哥在全体班主任会上跟张振栋据理力争，杠了他一脸，一百多个班主任咔咔鼓掌支持，为咱们改回了原来的作息制度！”
原本只有凌初一个人两眼放光，他还没说完，全班人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卧槽真的吗真的吗？”
“祁哥也太牛逼啦，竟然敢跟校长杠！”
“你祁哥永远是你祁哥！哈哈哈！”
“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能摊上祁哥这么好的神仙老班……”
凌初回到座位上，欢天喜地比谁都开心：“啊啊啊我爱死祁哥啦！！”
“你爱谁？”盛风凛偏过头。
“爱你爱你最爱你。”凌初拍拍他的脸。
欧漾提议道：“要不咱们在黑板上写点什么给祁老师表个白，表达一下感谢？”
“同意同意！”
“这个主意好！写什么啊？”
“祁哥我爱你？”
“我觉得写祁哥天底下最帅比我爱你好，我爱你太土了。”
“这个可以有！谁写字好看？赶紧整起来啊！”
陈蕴本来只是安静笑着感受班里的欢乐氛围，哪知聊到这而欧漾突然转过身：“陈蕴你写字好看你上去写吧。”
“啊？”陈蕴一愣，忙下意识推辞，“我不行的，我写字不好看。”
“去吧陈蕴，别谦虚了。”纪璐璐也扭过头来说。
徐星昃趁这个机会也插进来笑着说：“是啊陈蕴，我们都见过你写的字，很好看的。”
几个人轮番鼓动下，陈蕴犹犹豫豫地走到讲台上，迟疑着问：“写什么啊？”
徐星昃在下面回答：“祁哥天底下最帅！”
祁缘和祝程从会议室出来打算回教室。
一个同样年纪不大的老师从后面叫了他两声，祁缘顿住脚步，回头看是谁。
“曹老师啊，有什么事吗？”
曹老师追上他们，满脸笑意：“没事，就是想说，你刚才说的那番话真的太好太过瘾了！你真的好勇啊！上回傅老师都没说过张校长。”
祁缘客气地笑笑：“傅老师想的估计和我是一样的，可能只是擅长的领域不在口才，所以没能很好地表达出来。我一个语文老师，有用的也就是遣词造句了。”
祝程听出他在谦虚，原来这人也不是跟谁面前都“大言不惭”的。
“哎哟，瞧你这说的。”曹老师看看他们俩，又问，“你们是要回教室？”
“对啊，跟班上的小崽……咳、同学们讲讲这个好消息。”祁缘道。
“那你们过去吧。我得去高一那边了，拜拜！”
“拜拜。”
看外人不在了，祝程才开口：“缘哥，你刚才开会真的好好啊，特别特别好的那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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