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和男警对视一眼，祝程还是一副乖顺的样子坐在那里，双手虚握放在桌面上，刚才有人给他倒的一杯水放得有些凉了，他一口没动。
“我们了解到，23号的时候，祁缘曾经因为和你的感情被有心人曝光到网络上而遭到了网暴，你对那些网暴者有什么看法吗？”男警问他。
“生气、愤怒。”祝程面无表情摊开手，“觉得他们一无所知只会跟风很可笑。”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得到惩罚吗？”
“当然应该。”祝程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自己的手上，“只是很遗憾，他们都没得到惩罚。”
“很遗憾？”
“不然呢？”他微挑起眉毛，“没有得到惩罚，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他们只觉得无所谓。”
“那如果我告诉你，其中一个网暴者因此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呢？”
祝程抿起嘴，嘴角稍微上扬：“我应该怎么回答？罪有应得？”
男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女警翻看着一沓资料，他们没再问他问题，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我们再回到23号这一天。”女警合上资料，“能跟我们复述一遍你那天早晨从起床开始的所有活动吗？”
“可以，不过我记性不是很好，不一定能准确复述所有事情。”祝程半垂下眼睛，“早晨六点多，快七点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看见祁缘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机，脸上表情不是很好看。”
他说话声音冷冷的，和平常跟祁缘聊天完全是两个腔调。
“然后我也打开手机，很容易就看到了新闻，也看到了……那些言论。他平时很少被外界影响情绪，但那次我能感觉出来他被影响了，于是我拿过他的手机，让他不要再看了。”祝程讲，“他跟我说了些话，大概就是说他不在乎别人诬陷他，但不想牵扯到我，然后拿回手机给学校里打电话去了，我就下床去洗漱。之后就是吃早餐，出完早餐大概八点左右，我们就出发去学校了。”
他们把他说的话记下来，接着似是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相信瞬间移动这种事情吗？”
“我么？”祝程猜得出他们的用意，不咸不淡地笑笑，“不相信。”
门外有来回走动的声音，他用手指无声地瞧着桌面，垂着目光，脸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表情。
那两个警察坐在桌子对面小声地交谈了几句，突然从外面又进来一名警察，凑在他们耳边说了些什么，女警蹙着眉听完点点头，而后面向祝程：“好了乔先生，我们的问话就进行到这里，接下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做一个辨认，如果没有异常，你就可以走了。”
祝程轻轻“嗯”了一声，始终没有抬头看她。
“请跟我来。”刚进来那位警官说。
祝程跟着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间里已经站了五六个人，看上去都比较年轻，他站在门口，歪着头一个个观察过来，感觉像是便衣警察。
那位警官让祝程过去和他们站成一排，然后朝门外招招手。两个警察带着一个肥胖的男人进来，那个男人带着帽子和口罩，上衣衣袖格外长，完全把两只手遮住了。
祝程眯着眼睛瞧他，认出了是谁。
“都站好。”
祝程贴着墙壁，看那男人的目光从左到右在每个人脸上逡巡过去，仅仅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明晃晃带着畏怯。
他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被人这么仔细看好恶心。于是他望向别处，避免跟那人对视。
“看清楚了吗？”男人身旁一个警察问。
他点点头，被人领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最开始那位女警官又走过来，对祝程说：“抱歉乔先生，你可能需要多在这儿留一会儿了。”
“为什么？”不能尽快回家，祝程心里烦躁，冷冷反问，“我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你们到家里去抓我的时候说的故意伤害甚至非法持枪我都没做过，你们也没有证据，为什么我还要呆在这？”
“不好意思，配合警务人员执法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女警说，“请跟我过来吧。”
祝程憋着一股气，跟她又回到那个房间，把人送到后女警官就离开了，这次只剩下他自己。
他百无聊赖地往桌子上一趴，多一下也不想动。
他估摸着，这会儿警察应该去调小区的监控了，不过他们怎么查，都永远不可能找到证据，就算那个男人咬死不松口，没有铁板钉钉的证据，警察也不能一直不放他走。到最后，也许会判定那个男的精神上有问题，或者直接就列为悬案了。
到这时候，才真的叫他设身处地体会了一把有口难言、无能为力的滋味。
真令人高兴。祝程想着，忍不住笑出来。
他在那个房间里等了很久，才有人过来，那名警察打开门，告诉他他可以走了。
“这个月如果要离开齐封，麻烦提前告知我们一声。”
警官把他的手机还给他，一边叮嘱。
“过年前我要去菰州。”祝程说。
“几号走？什么时候决定的？”
“几号走还没确定，但要去的事昨天就确定了。”祝程一抬嘴角，“我要跟祁缘回他老家看看。”
最后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的必要，那名警察听着，总觉得他好像在炫耀。
“好的，麻烦你保持通讯畅通。”
祝程推开公安局的门走出去，他走下台阶到路边，正想着给祁缘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听见左边有人喊他。
他转头看过去，见祁缘站在他的车旁边朝这里招手。
祝程脸上的阴云顷刻间全散去了，他笑起来，一路小跑扑到祁缘怀里：“缘哥，你怎么来了？”
祁缘紧紧抱住他：“我去修车厂把车开回来，不想回家，就来这等你了。”
“那我要是很晚才能出来，”祝程松开一点，看着他的脸，“你岂不是要等好久。”
“反正在哪都是等，我在这儿还能早点见到你。”祁缘轻轻拍他的后背，“饿了吧？上车，咱们去吃饭。”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人比较少的餐厅，祁缘给祝程点了好多菜，摆满了一整张双人桌。
“缘哥，这也太多了吧。”祝程道，“咱们俩吃不完。”
“看看时间。”祁缘按亮手机拿给他看，“14：23，你从早晨醒来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我感觉你都饿瘦了，多吃点，吃不完打包带走。”
“不是不至于缘哥。”祝程笑道，“我就半天没吃东西，瘦不了。而且昨天晚上吃那么多，我都感觉还没消化完。”
祁缘捞起筷子：“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我饿了，赶紧开吃。”
服务员上完最后一道菜就走了，周围也没有其他顾客，只剩他们俩。
“跟我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祁缘给祝程夹了块肉。
祝程抬头看他，发现他表情没有变，还是笑着的。
“上个月23号的时候，就是他们网暴你的那天。你去客厅打电话的时候，我一时气不过，心里烦，就随便找了其中一个，拿枪过去，打穿了他的右手。前后五分钟都不到，我还戴了口罩，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是我的。”祝程小声解释，“那时候我还没跟你坦白，就没告诉你，坦白后我也没放心上，谁知道……”
“咱们去医院那天，我交钱的时候碰到个人，很胖，也是右手缠着绷带，一见我就很害怕，可能就是他。”祁缘说，“他也看到你了。”
祝程木木地嚼着菜叶，盯着碗里的红烧肉。
“警察都问你什么了？”祁缘问他。
“就问我那天都干什么，问我对那些网爆者的态度之类的。”祝程揉了下鼻尖，“都好回答。”
“你觉得自己有错吗？”祁缘看着他。
祝程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该低头认错了。可他还没开口，就听见祁缘又补充一句：“我想听你说实话。”
祝程泄了气，一脸幽怨：“我没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先错的人是他，他伤害你了，难道不该付出代价吗？而且我只是打伤他一只手，又没要他的命。”
祁缘听后没说话，打开手机，找到当时那个帖子，然后递给祝程：“这些话，哪个是那人发的？”
他接过手机，只划了一下，就找到了。
祁缘大致看了一遍那个人发的言论，又点开他的社交平台主页，发现那就是他发的最后一条，再往前，就是在各种热门话题下的评论，大都挺……偏激。不过通过这些言论，也能拼凑出这个人的大概形象——学历不高、收入不高、生活压力较大，周身不少负能量。
他叹了口气，关上手机，温声道：“你觉得他犯的错很严重吗，重到甚至差点要丢掉性命？”
“我不知道怎么判断错误的严重程度，至少在我这里，只有错和没错两种。”祝程说。
“那现在你要知道了。”祁缘看着他，“这个人，他在网上发了一条评论，实际上来说根本对我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那么多人，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所谓。但你开那一枪，他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要去医院治疗，可能需要花掉他一个月的工资，甚至也许整只手从此以后废掉，再也干不了体力活。那一枪不只是当下疼那一次，但他骂我那一句，我甚至都没什么感觉。这两者放在一起，对等吗？”
祝程低着头认真听，觉得有道理。
“……不对等。”
“如果你没有特殊能力，真的被警察抓到开枪伤了人，也会受到惩罚。可能会坐牢，很多年都不能出来。”祁缘耐心地跟他讲，“你要跟我好好地在这个社会生活，就要遵守这个社会既定的规则。错有大错小错之分，受到的惩罚也不一样，该怎么罚也有法定的方式，我们不能冲动行事。”
“那如果，”祝程抬眼看他，“我不这么做，那个人会被怎么惩罚？”
祁缘突然哽住。
因为很大概率上，那个人不会受到惩罚。他只不过是敲了敲键盘，发了几句话，和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一样，罚他，也应该把其他人一并惩罚，但那样成本太高了，不值当。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去围观下一个热门话题。
“我知道了。”祝程再次垂下眼睛，把祁缘给他夹那块肉填进嘴里，“我知道了缘哥，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无能为力是难免的，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无能为力的。”祁缘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这是每个普通人一生的必然组成部分——但小事上无能为力总好过以暴制暴，以后不能再这么做了，有什么不开心的直接跟我说，我和你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祝程看着碗里的菜：“好。”
“快吃饭吧，吃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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