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外婆接到了自己女婿打来的电话。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贺外婆正在社区一角和几个老太唠家常,听见电话那端熟悉的声音时,她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她和女婿的仇始于自己女儿走的那一日。
舍不得怨到吱哇乱哭的小孙子身上,只能怨这个女婿没照顾好自己女儿。
抹够了眼泪,悲白了头发,日子却还得过下去。
准备和女婿相依为命的时候,女婿却抱着孩子一本正经地埋怨:“这孩子智商比正常人低!”
贺外婆全身血液直冲天灵盖,气得想杀人。
提着菜刀剁走了女婿,此后再没给他给过好脸色。
平时打过来的电话还能骂骂咧咧接一下。
但逢年过节的时候,这种孤独和悲伤杂糅的怒火就无法抑制,接起电话骂他个狗血淋头才能缓解一分。
慢慢地,贺时年他爸自己悟出了规律,也不干自讨没趣的事了。
逢年过节,只寄点东西过去,再发个短信。
恰巧贺外婆还不识字,对短信的分类只有两种:电话欠费,骗子来袭。
贺时年他爸的短信被归在后者里面。
所以一切有正事的电话,贺时年他爸只敢挑平常的日子打来。
连六一儿童节都得小心翼翼地避开。
这次打来的电话也有正事。
听到狗女婿的朋友的女儿要住到自己家,贺外婆唾沫星子飞扬成河:“我养你儿子一个不够费力吗?你把孩子当成猫狗往我这里塞?”
“没有没有,人家实在是家里有事,就住十天半个月的事嘛,能麻烦到哪里去?”
贺时年他爸像在推销保险一样,在电话另一头鞠躬尽瘁。
贺外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我可不收,人来敲门,我这老聋子可听不到!”
“歪,您说啥,我这儿信号不好——”贺时年他爸装疯卖傻,先贺外婆一步装起了聋,麻利地挂了电话。
把电话揣进兜里,贺外婆立马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样子,周身镀着一层慈祥的柔光。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头顶黄桷树,温柔地在地上铺成浅金色块儿。
贺外婆嘴角上扬,提了小板凳就要沿路回家。
同行的樊老太不解地问:“时年他奶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回?”
贺外婆笑着摆手:“家里有事,有事啦。”
贺时年回家,看到外婆砸在桌上的一堆零食瓜果,吓了一跳。
他歪着脑袋仔仔细细站在日历前看了三分钟,确定自己没有记错:这到底不是什么节日啊。
“外婆,我们家里是要来客人吗?”贺时年洗了手,换了身简单的白色短袖,钻进厨房问外婆。
外婆隐在缥缈油烟间,笑着用围裙擦手:“要来个小姑娘喔。”
小姑娘好啊。
自从女儿离世,她对姑娘的喜爱更上一层楼,看街上哪个姑娘都像花儿一样,哪个姑娘都和她女儿一样好看。
贺时年没看到自己外婆变色龙的反差,点点头。
一边帮外婆切菜,一边在心中排练起了待会儿自己怎么喊阿姨。
正丧着脸的向清歌不会想到,有人正在一遍遍排练见到自己的场景,七八遍阿姨喊在心里。
*
向书业和林书婉的战争爆发了,但两人都秉持着不打第三方的原则,向书业一个电话,给向清歌联系了一个容身之地。
听到这个消息的向清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向书业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心疼又愧疚。
拖着女儿的行李箱,讨好地掏出一个钱包递过来:“你在贺奶奶家里先住几天,这钱你拿着,想吃什么想——”
“微信上有,不用纸钱。”向清歌冷冷打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向书业汗颜地“唉”了一声:“那我微信上再转你——”
“别。”向清歌只吐了一个字。
向书业依旧不死心,还想做点什么安慰一下女儿,却才惊觉自己到了无计可施的田地。
都说钱是生活的保障,但此刻,钱也没用。
无话可说,他点了支烟,夹在手里走。
向清歌看在眼里,又很火大。
她爸戒烟好几年,突然一下子又抽起来,给她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感。
绝望的同时,又觉得向书业简直是个懦夫。
如果吸烟有用的话,那烟盒子上的标语就不是“吸烟有害健康”了。
各怀鬼胎,沉默着走到黄桷社区,沿弯弯绕绕的青苔石阶而上。
七拐八绕地到了第九号楼前,向清歌跟在她爸后面,窝火地等门开。
她不懂,他们吵架归吵架,感情破裂归破裂,为什么要把自己扫地出门。
事不让自己掺和。
领地也不让自己涉足。
仿佛自己不是个人,完完全全是个皮球。
岁月静好的时候被供在爱的香案上,暴雨来了就只能被他们踢来踢去。
向清歌后悔,后悔自己那天没留在爷爷奶奶家。
可如果真留在爷爷奶奶家,林越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孙子,自己在那里,就像林越初到自己家一样,格格不入,鹤立鸡群。
总之,她的脑袋此刻很乱。
后悔,愤恨,绝望……每种情绪都试图占据头脑,于是在脑子里先内斗得不可开交。
贴着大红福字的门打开时,向清歌平时再有礼貌,这会儿都扯不出来一点儿笑。
只能硬邦邦地喊了句“奶奶”。
好在眼前奶奶格外慈祥,对她的满脸绝望没有异议,反而笑眼眯眯地去拉她的手。
向清歌不太习惯与人这么亲密的接触,哪怕对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向清歌还是下意识地躲了过去。
向书业推着女儿进了门,感激不尽地对贺奶奶鞠躬道谢。
向清歌浑身无力,眼皮都懒得掀。
在她爸的推搡下坐在了沙发上,用尽全身力气懒懒抬了个眼,想观察一下四周环境,却在观察的第一眼就当场愣住。
越过铺着花桌布的茶几,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个眉眼黑沉的男生。
白色短袖干干净净,手臂上除了利落分明的肌肉线条,还有微微凸起的青筋。
帅哥这种生物因人的主观而存在,眼前扑面而来的少年感在向清歌这里并不具有魅力。
只有浑身上下散发成熟气息的人在她这里才算得上帅哥。
但向清歌还是愣住了。
不是小鹿乱撞的悸动,而是冤家路窄的头疼。
这赫然是那天企图用动画片叼走自己牛肉的奇葩嘛!
贺时年也发现了,这就是那天讨厌懒羊羊的那个女生嘛!
要知道,懒羊羊是贺时年童年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可能是出于惺惺相惜,整个羊村,贺时年偏爱这只吃饱了睡的懒羊。
就连收拾出来的那间客房,墙上都被以前的贺时年贴满了懒羊羊。
那间客房说是懒羊羊痛房,都不为过。
就当向清歌垂头时,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茫然地抬头,就看见叼牛肉的奇葩居然瞬移了过来。在向书业好奇地注视下,坐在了她的身边。
身旁热意“哄”一下地扑过来。
向清歌眼睫一颤,闭着眼往旁边移了移。
这个奇葩在那天还目睹了那张照片,挑衅地夸“好看”,这会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坐过来,一定不安好心。
向清歌戒备地坐直了身子,随时准备还击地方。
向书业坐在一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是什么小男生?哪儿有刚见面就坐在自己女儿身边的道理?当他是死的吗?
在向清歌眼里,贺时年是无赖。
在向书业眼里,贺时年是流氓。
只有贺外婆了解自己孙子,抓了一把瓜子递给向清歌,又问旁边的贺时年:“你和清歌认识吗?”
贺时年点了下头。
一旁护女心切的向书业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什么,更紧张了。
认识归认识,哪有见面就要坐到一起的关系!
向书业审问一样,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贺时年,又问:“你在附中吗?”
贺时年摇头,温声道:“我在三中。”
向书业老父亲的心更紧张了。
跨校恋爱么?
他居然一点异常都没有察觉到。
还是人精一样的贺外婆看出了大家彼此的心思,笑着替自己孙子解围,问:“你和清歌在哪里认识的喔?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贺时年摸出手机,胳膊支在腿上,刘海碎发垂头时挡眼。
他仔细盯着聊天框,念道:“在胖二婶火锅店认识的,北江路分店。”
向书业一哑。
没想到是个老实到这么详细的小男生,能这么坦诚,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谈恋爱搞对象的样子。
他不好再凶神恶煞,只能干巴巴“哦”了一声。
贺外婆对女婿很厌恶,但深谙一码归一码的道理,不是搞连坐的暴君。
所以对向书业的态度很好,对向清歌这个姑娘就更好了。
短短十分钟,贺外婆先后给向清歌递了一个大桃子,一根香蕉,两把瓜子,外加支使贺时年取来的一瓶汽水和一盒酸奶。
贺外婆让向清歌和孙子一样,喊她外婆。
向书业看在眼里,心安几分。
贺外婆瞅见向清歌行李箱上花花绿绿的贴纸,觉得找到了和小姑娘套近乎的办法,说:“时年也喜欢这样的贴纸,给你收拾出来的那间房里,粘满了喔。”
话音刚落,向清歌还没来得及尬着道谢。
贺时年利落地大声道:“不行!”
满屋的人一愣。
贺外婆不知所以,尴尬地问:“咋了嘛?昨天收拾房间的会儿你不还帮忙呢!”贺外婆疯狂给傻孙子使眼色。
奈何贺时年看不到。
他弯腰俯身,侧头低低地去看向清歌的表情。
向清歌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用这种郑重诚挚的眼神盯着,手足无措起来,具体表现在脸上表情更僵了。
这种虔诚的注视让向清歌以为:这厮要开口给自己道歉。
结果下一秒,就听贺时年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懒羊羊?”
向清歌:???
懒羊羊是谁?
是动画片里头上顶一坨的那只羊吗?
她为什么要讨厌?
向清歌懵了。
但她脑子转得飞快,愣了十几秒,就反应了过来。
这个奇葩就是不想自己住在这里,要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拒之门外。
甚至不惜把客房糊满懒羊羊。
她扯出这几天来第一个笑容。
摇摇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贺时年,同样一字一顿:“不,我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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