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两个这副模样，恬恬心里也不安地乱跳着，隐隐揣了一颗惊雷：这究竟是怎么了，希望是好事不是坏事。
她担心地看了一眼身旁被掠过去的李响：不过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主播的脸色好差，感觉是平时的直播时长太狠了，他没事吧？
她忐忑地跟在尹煜佑和灿灿身后，抱着一丝希望是好事的期冀。不知道为什么，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总是能让很多人下意识往不好的方向想。
三个人费力地挤进人堆里，在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时候，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脸色也一色变得很惊讶。
有一位主播躺在里面，他看起来睡着了，不过脸色极其疲惫地发着白青，整个人安静到仿佛灵魂去了另一个维度。有一个人蹲在旁边，正在帮忙往一只带滚轮的塑料箱子里整理他的东西。
灿灿的眼神跟着心咚一声用力沉下去，四周这么吵闹都没有醒过来，也不戴着耳塞，周围和放东西的那只箱子里也看不见有助眠的东西和安眠药什么的。
这个主播该不会已经……
他心里揪疼地咬住了嘴唇，眼里泛起一些疼惜。
帝盛就像一棵树，花开花落，叶去新来，主播们像枯黄的叶片，不停地从这棵树上落下去，又很快有新的长出来，而那些有了一些人气的主播大概就是花朵了，但是也免不了从这棵树上被迫剥落的命运。
尹煜佑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普通的睡觉根本不可能让这么多人聚集起来，他清楚自己宿舍里这群人的尿性。
他仔细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的主播，之后凝重地看向灿灿，压着声音小声说道：“灿灿，他这是……是……”
他迟疑着，变得有些结巴，没有忍心把话说完。灿灿上前一步，想试了一下对方的鼻息，结果他才刚把手摁到对方的胸口，还没来得及仔细听里面的心跳呢，周围就有一个声音叫道：“别试了，人已经死了。这位兄台早上还跟我们打招呼来着，说他太累了要休息，我还替他高兴，主管终于肯放他休息了，他已经被强压着脑袋熬了好几天了，人都快进化成神仙了。”
“结果刚才饭搭子来叫他吃饭，就发现他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反正大家伙发现的时候心跳和呼吸已经都没了。”
他的话刚落下，另一边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声音有些冷漠，还有些不客气，惟独没有正常这种情况下该有的仁慈：“你们可别随便碰他，他身上有癌症，不知道是什么癌，小心传染吧，我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全都围在这里。”
人们的话像飞花，味道有香的有臭的，全部轻而不落地，纷纷从灿灿的耳旁如屑般飞了过去。他忽视掉这些声音，一心只是认真看着主播的脸，作为宿舍里的人形万事供应站，他自然对这个人有些印象。
这个主播月初生病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因为没空去医院查。他打了好多次假条都被上面退回来了，公司给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残忍，因为自从他病了，并在直播间里宣布了这件事之后，反而有了人气，结出了公司和每个主播都梦寐以求的伊甸园之果——“商业价值”。
于是公司开始疯狂的利用这件事作为噱头炒作，行一贯贪婪做派，试图趁他死之前榨干最后一滴有换取金币价值的油。
所以这个主播生病了之后不仅被剥削了每一次去医院看病的机会，反而还被没下限的延长日常直播的时间，导致病越来越严重。
他记得，他从一开始只是身体有些轻微的不舒服，到发展成癌症，再到现在的突然死亡，大概只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甚至都不到。
之所以知道是癌症，还是在园区里新办起来的那间小诊所里查出来的。
他脸色沉重地看着死亡的主播，心里抱持着已经结出的答案问周围的人：“他是……被耗死的吗？”
有个含了些愤慨的声音回答：“是啊，我们这狗公司不让他休息，往死了压榨，把人当成古代跑长途送急报的牲口用。”
“加急军令就是牲口的噩梦，几乎每次都会跑死好几匹马，我看咱们这公司也差不多。每次上岗都是阎王拿着鞭子在背后催命呢，催你赶紧去死，别耽误他们发财的路。最好是赶紧发挥完最大的价值，腾出位置来给下一批苗苗，让他们继续祸害下一波人。”
愤慨的那位主播继续说道：“我有一次去申报流量，顺便就着他病了这件事问了一嘴，想看看能不能替这个倒霉鬼申请个病假什么的，多少帮他争取一点公司的同情，我甚至都说了他不够的直播时间换我自己补上。”
“我想着，只要上面那帮人肯同情他，只有一点点也好，哪怕是庞绅勋也行，他就有喘息看病的机会。”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天杀的庞畜生当着我的面说要利用他病了这件事多赚点，平时他没啥人气，可没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有了商业价值，得赶紧发挥起来，用掉这个余热。”
“就这样，那帮人为了让自己搜刮出钱去花天酒地，硬生生的把他从早期拖成晚期，月初他的情况根本就不是癌，变成现在这样只花了不到半个月。”
恬恬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不住眼中半分难过的神色，她浅浅地叹息一声，“半个月不到就能要了一个健康人的命，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人肉工厂呗！专门榨人油，所以人才死得那么快。我们啊，都被自己的愚蠢卖在这里喽！”睡在这个位置上铺的主播探出头来，说了两句就又躺了回去，不打算加入群聊。
隔着床板，恬恬听到他嘴里发出属于还活着的人才能发出来的惬意声音，仿佛下铺人的死亡根本不关他的任何事，因此连最基本的情绪波动都没有一点。
“真好呀，以后就不用再听下面的痨鬼咿咿呀呀地叫，能睡好觉了！”
上铺的人说得很小声，但恬恬还是听到了，他甚至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绵密的一声哈欠变成了无数根针，针鱼贯钻进她的耳朵里，直扑她柔软的心脏，刺剐得恬恬眼睛里冒出泪。不过她坚强地把泪水憋住了，没让它们流出来示众。
有个年纪大一点的老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话平时我可不敢说，但是啊，已经看了好多桩这种事了，我这良心实在难熬。就豁出去提醒一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吧，在这家公司里做艺人，千万不要生病，哪怕是小感冒也不要有，因为只要让公司发现了，他们会为了赚钱，硬生生把你从小毛病压榨成收拾不了的大病，赚外面那些社会人的同情钱，这钱最后还到不了你手里。”
“公司的法务你们也知道有多厉害，能完美规避掉法条。这群人油得很，都在社会上混了好多年，你们年轻人压根斗不过。这么一群油子聚在一起，年轻后生进来了，只有被他们身上的油彻底浸透之后，被开炸的份，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进了这里，就是跟阎王签了赴死状，出不去的。”
老人说完又看了床上的尸体一眼，随即就摇着蒲扇，满眼无奈地离开了。
在这里，就算你想帮助别人，也有心而无力。因为上面那帮吸食人精气的魔鬼会逼迫你把所有的精力用在赚钱和保护自己仅有的生命上面。
“真恐怖……”有个新人颤颤地说。他犯怵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经没有血色的主播。
“我不理解，他们当着高管，还住着公司里头分配的好房子，吃的也不差，为什么还要搜刮这种没良心的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尹煜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有钱人胆子都大，能赚钱的人运气差不到哪儿去，自然不害怕这种鬼扯淡的东西了，不然天底下的有钱人为什么根本就没有几个好东西，脏事那么多。”
他的眸色沉下来，里面隐隐透着绝望，声音罕见地发着一丝狠。要是真的有报应，他的爸爸当初就不会背上那笔冤枉债，导致家里的生活水平一夜之间减退十年，他还被迫休学了几年，再以大龄的身份回到班级里的时候，物是人非。
要不是他自身的性格足够豁达乐观，中学期间就会变成被全年级人欺负嘲笑的“残羹老饭”。
灿灿诧异地看着尹煜佑，他蓝色的眸子里颤动着惊讶的光芒，尹煜佑一向温柔，居然会在报应这个话题上忽然震怒。
他隐隐猜到是跟他家里的债有关系。
刚刚替身亡主播说话的那个人似乎不解恨，再次说道：“关键是庞绅勋那个畜生当时就当着我的面那么说出来了，他们仗着安保部门那群人做的变态天眼系统，为所欲为。”
“你们懂这种感觉吗？在你面前**裸地说要宰你的同伴，关键是他的态度还轻飘飘的。我这股窝囊气啊，无名火啊，唉只能受着了，我，唉……！”
主播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含着绝望摇了摇头。现实将人死死束缚囚禁住的时候，人是连求神拜佛，寄托虚无飘渺的这种力气都完全没有的，那才叫做真正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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