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类和天使交往密切，越发欢迎他们在自己地盘建立各种教堂，天使们获取‘泉水’的渠道愈发增加，那我们能获得的信仰也就减少，没有了‘泉水’的加持，种族一日比一日还要衰弱下去……不过这也不算‘大丽花’错，我们没有那样有魅力的领导者来指引我们。听说他极爱在人类间说笑，用高雅但不失风趣的语言逗得人将利益拱手让出，再像蛇一样缠住他们，和世代建起顽固的联系。”
钻石难以将他见过的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头，和老城说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那，他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他说。
老城沉默了一阵子：“很难说。那不是某一天、某一刻发生的。而是某个时间，我们回过神来，‘大丽花’就已经变成了眼前的阿达，血洗了多瑙，接下来几十年间一遍又一遍地折磨我们这个种族。没人再叫他‘大丽花’，一是不敢，二是‘大丽花’的颜色，是恶魔死去流血的颜色。”
那是钻石从未接触过的一面，因为他太年轻，就连朋友也都是年轻人，顶多活过一百多岁，而雅克又很少提天使的事。
但他总觉得故事里缺失了一部分，是什么呢？他皱着眉去抓那个点，接着，那个点在他脑海里被点亮了，他脱口而出：“那，阿姆呢？”
她也是始祖天使，是伊甸山的共治者，可老城根本没提到她。
“好问题。怪就怪在这。”老城咂舌道，“以往说到始祖天使，就是一个阿达，一个阿姆。他们这届，‘大丽花’盛名在外，但最初两位不说并驾齐驱，也是能彼此呼应的。可不知从哪天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姆相关的一切都在慢慢减少，流传多的都是‘大丽花’的事迹。到最后，大家索性不再提阿姆了。提起始祖天使，大家都只会想到阿达。”
钻石默默咀嚼着这些信息，一面拿起酒来，抿了一小口。酒很辣，他皱起鼻子。
他们安静了一阵。老城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放下手里的酒杯：“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话音未落，钻石就跟着站起来。老城重重地叹了口气，以复杂的神色看着他：“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钻石轻快地拍干净自己的衣服，他才发现上面还有泥土的污渍：“谢谢你告诉我阿达的这些事。”
老城摇了摇头：“我说的这些不算什么，你应该问问夜鸮，他才真正见过‘大丽花’疯狂的样子。”
钻石顿了一下。“疯狂”。但他没来得及再问。迪德绕过沙发，皮鞋咚的一声踩到地上。成山朝钻石友善地微笑，不知从哪儿翻出一顶柔软而宽大的软呢帽，钻石扣在脑袋上，刚好遮住额头和眼睛。老城从挂衣架上取下风衣，一阵风一般地穿上：“走吧，小心行事。”
办公室有两扇门。一扇是钻石进来那扇，一扇设在靠办公桌那头。钻石以为出去仍是一样的黑色长廊。但开了门，就遇到一节长长的、通向上方的楼梯。跟在老城身后上去，一道明亮、简洁的光照在光滑的瓷砖上，一个像是办事处那样的地方，映在钻石眼前。
“这是我们的编辑部。”老城走在分成左右两排的桌子间，钻石看到没盖的钢笔、揉成一团的纸和地上的墨渍，“从左到右数，撰稿人、编辑、校对、排版人……坐成一窝。”
一台台漂亮的打字机，纸夹在里面，上面只有两个字：“钻石”。
“看，你的名字。”老城轻快地说，“许多文章主要是和你有关，要是他们知道今夜你来过这儿，会非常高兴。”
钻石不知是窘迫，还是不好意思居多，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但老城并非真要他回应，只笑了笑就离开了那些打字机。
走到办公室最前端，老城利落地拉开门，又看见一道楼梯。这一次再上去，柔软的草坪代替了瓷砖，钻石踩着那坚实的土地，抬头看到深黑的夜空。
“索尼斯？”他悄声说。他们处在一个小院里，看上去很像乔西法家，但这家房子更气派、宽大，庭院的墙壁也被厚厚的灌木所覆盖，里外完全隔开。
“对，这是我从人类那里买的房子，还给了我地契呢。”老城低声说，迪德出来了，成山最后一个从洞里爬出来。他俯身将门关上，那扇通向地下的门上覆盖了厚厚的草皮，一关上就毫无痕迹。
“来吧，上车。”汽车就停在庭院西侧的车棚，是辆深红色的车，轮胎老旧。
“你坐过吗？”老城开了车门，让钻石进后排，“我们不能冒险用骏兽，城里到处都有探子，骏兽简直就是找死。”
“算是吧。”钻石说，“玛尔也有这东西。”
“那就好。”成山坐进后排，迪德到副驾驶去。车身一沉，成山扭钥匙，发动车辆，“正好你可以看看，索尼斯和玛尔有什么不同。”
汽车开出小院，驶向马路。夜晚的路灯照亮了汽车，路边的行人匆匆走过。地上很干净，偶尔出现空酒瓶和食物袋。把头用面纱包起来的乞丐打着哈欠，蜷在灯火通明中唯一漆黑的小巷里，那些店里偶尔走出衣着光鲜的先生小姐，满脸倦容地离开。
钻石看着，几乎将脸贴在窗户上，老城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心一点，街上随时可能会有赏金猎人和天使在盯梢，你看左前方。”
钻石朝他指的方向一看，发现了熟悉的灰色翻领披风。他们和两个看上去像假货天使的家伙站在一起，眯着眼睛往街上看，目光也掠过车辆。钻石赶紧缩回到座椅上。
汽车向右拐，加快了速度，向一条更狭窄的小道行去。
路灯的光亮很暗淡，趁着一盏灯从窗前晃过去的时间，老城状似无意地侧身看了钻石一眼，说：“等会儿你走之前，可以给我们留下点亲笔字吗？”
“我？”钻石惊愕地。
“特殊时节能鼓励人。”老城郑重地说，“今天猎鹿城这一劫过去，大家士气很低，不仅受难，也受辱。他们需要一段演讲，一些抚慰。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成山一眼，亲眼见到了你。”
迪德打了个哈欠。老城却从后视镜凝视着钻石。成山也一样，这位宪兵屏住呼吸地望着钻石，好像在等待他的同意，或是一个靴子落地的冷酷回答。
钻石感受着他们渴望的注视，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恶魔们目光里的希冀，既和他相关，又和他没有关系。拒绝是一种不礼貌，他们在和他患难与共。而这忽然让他有了个想法，他不确定是否恰当，但却模糊地觉得，也许可以关联在一起。
“我会的。”钻石说，“而且，其实我这里……”
老城见到他说一半就停了：“其实什么？”
钻石想了想，谨慎地：“其实我还有个朋友，他是金池恶魔，和我是发小，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他对恶魔的事一直抱有很大的热情。我觉得你会喜欢他，他也会喜欢你们。”
“哦？”老城来了兴趣，“他叫什么名字？”
“稀客。”钻石说，“他很厉害，在金池挺出名。”
老城笑了：“这么好？那不如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老城朝成山示意了一下，成山立刻躬身，从汽车的底座里翻找，把那样东西递给钻石。
是张名片，刻了花纹，上面写了“老城猎鹿城港口办事员”，还留了电话和地址。地址是索尼斯的一个港口。看上去不仅和《猎鹿城地下快线》没关系，甚至还不像个异生物。
“出门在外，要一些伪装。”老城严肃地说，“如果你那个朋友真的和我们志同道合，他会理解的。”
钻石松了口气，接过名片回答道：“等我上船了，我就把情况写给他。”
汽车停了下来。这是一条细长的道路。确定后面无人跟踪。他们下了车。一下车，就面临一个小坡，坡上长满了草。顺草而下，吹来了一阵腥风。钻石有了种预感，果然，慢慢步行朝前，就看到了远处那深黑的长河。
在河边不远处，躺了一只黑乎乎的生物。钻石眯起眼睛，觉得它长得有些熟悉。可不确定，不敢贸然靠近。那生物十分机警，听到声音，朝他们抬起头来，马上，它就高兴地叫了几声。
“是你！”钻石惊喜地对骏兽说。正是驮着他离开险境的那匹！
老城在钻石身后道：“事后我们把你的骏兽也救回来了。迪德花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拖回这里。”
钻石一脚浅一脚深地踩过草丛，跑到它身边。他蹲下身摸它的鬓毛，它亲昵地舔他的手心。听见老城这么说，赶紧抬起头来：“能不能麻烦你们把它送回猎鹿城？”
“你不想要它了？”迪德怀疑地说，带着点敌意。
钻石有点愧疚：“不是，我是白天在群马墓园的紫杉木下遇见它的。只是我们一见如故。”
“哦？那真是缘分。”老城走了过来，到骏兽旁边，他以淡然的目光看着这匹骏兽，很快视线就转移到平静而黑暗的水面上。
“你不如给它起个名吧？它真的跑得很快，又特别勇敢。”成山提议说，他也很喜欢这匹骏兽，蹲下身看着它。见它不排斥，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拍打骏兽的背部。
钻石盯着骏兽红呼呼的眼睛，它正快乐地对着他，这让钻石有点伤感，还有些舍不得：“那么，矿车吧。”
矿车听到这个名字，扭过头来，鼻子出气，似乎很不满意自己成了装钻石的矿车。但钻石拿“矿车”叫了它两声，它便安静下来，温顺地舔了舔钻石的脸。
钻石觉得心底十分柔软，他细细地梳理过矿车的鬓毛，将那些打结的部分用手理开。河水哗哗地流动着，矿车享受地眯起眼，身体一上一下地起伏，蹭着河边的绿草。远处有声音近了，一样东西划破了水面。天边闪闪发着亮，星星无精打采。
“来了！”老城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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