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短暂的见面里，钻石根本来不及看清楚阿达。这是头次这么近，这么容易拨弄清楚对方酷白的长发和脸上的斑纹。
衰老的痕迹让阿达看上去如此神圣、令人畏惧。但钻石产生了深深的、深深的怀疑，进而是反胃。
是他下令杀死了尤里，也杀死了阿幸。许多恶魔的失踪和死亡拜他所赐。
《恶魔史录》说，是阿达是一个战争者。老城说，阿达是“大丽花”。夜鸮说，阿达有秘银头盔，威风凛凛。但钻石眨眼，他只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要判他们死刑的老人。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但这就足够让这个老人视他们为死敌，追着他们不放。
“你很老。比我想象的更老。”钻石忍不住说，“你该进坟墓了。”
孚威一跃而起，拔出自己的剑。
阿达挥手，孚威不情不愿地在原地僵住。阿达不动声色，转头对真夜说：“你呢？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奉礼下城人，你想对我做什么？”
真夜朝阿达鞠了个躬，彬彬有礼地：“如您所见，来杀您。”
口气完全不像来被执行死刑的人。
等了片刻，阿达问：“我倒是没想到。”
孚威握着剑，慢慢地靠近了真夜，这一次阿达没有阻止。钻石屏住呼吸，用余光瞥着。
“您该死不是吗？”真夜说，“就像我一样。”
孚威手抬起剑来，钻石直接扑过去，擒住孚威的手腕。他们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震得人头皮发麻。钻石翻身抢了过来，一把握住黄铜色、印有树叶花纹的剑鞘，他认了出来，指向孚威的喉咙：“小偷，这是别人送我的剑！”
孚威从喉咙里发出一阵窃笑，躲过钻石的袭击。钻石想举起剑，剑却猛地砸到地上。一时间，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着拧住自己喉咙的枯手，那雪白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就顶在他鼻尖。
只在瞬息之间。阿达穿过了圣池，穿过了地面，抓住了钻石，快的就像闪电。
“你们想杀我，那可以试试。”阿达平淡地说。
钻石想要挣开阿达的束缚，却动弹不得。
“看着我。”阿达命令。
钻石不想听从，但那双眼睛，正如钻石自己的眼睛，曾经，钻石对着别人说：看着我。现在他明白了别人的感受，就像从天空中俯视地面的眩晕感，引诱着、呼唤着他跳下去。
“……你将变成我们的一部分。”阿达说。
钻石极力抵抗着：“就像公牛和阿幸一样？”
阿达看上去很困惑，钻石不明白为什么，然后钻石突然明白了，阿达根本记不得这两个人了：“……就像在这里被献祭掉的恶魔和人类一样？”
阿达没有正面回答：“成为我的一部分，有什么不好呢？”
钻石没有回答。他看到，真夜正拿起剑，朝阿达这里走来。孚威从地上爬起，朝真夜扑去。很快，真夜就将孚威甩到一边。
忽然间，那股控制钻石的力量加强了，就像是一块极强的磁铁，钻石甚至来不及呼救，就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
“来吧！”阿达转过身，大声指挥。
他直接无视了朝他冲来的真夜。祭司阿蕾一直站在楼梯边，像个雕像。听到命令，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池子前，对着池子做了个指挥家般的动作。
忽然，世界变得纯白而安静，一阵明亮的柔光，从很远很远处传来。它同时具有恐怖和静谧两种特质，让钻石毛骨悚然的同时，又不得不想去聆听。而为了回应他的期待，一阵柔美的歌声响了起来。那是合唱，钻石努力听清他们的每一句话，但头脑困倦到无法理解里面的每一个字。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无知，寒冷如潮水钻入他的衣领，攀上他的脖颈。
钻石眨眼。阿蕾在眼前，真夜在眼前，阿达和孚威、圣池也在眼前。真夜和钻石一样，露出茫然的表情。但钻石已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歌声如此明亮悦耳，对他揭示着世界诞生的理由。
“谁是世上最伟大的君王？
我们管他叫大丽花
谁曾斩下巨人头颅？
我们管他叫大丽花
谁让多瑙城门倒塌？
我们管他叫大丽花
谁是世界上的祸害？
我们都知道是未知的黑暗
谁的牺牲可以换来宁和？
我们把圣池打开听它歌唱
谁决定了万物的生长和死亡？
我们把圣池打开听它歌唱
天使，恶魔，人类
牺牲，助力，惩戒
让他活着吧
啦啦啦啦啦啦
让他成为我们吧
啦啦啦啦啦
让他死去吧
啦啦啦啦啦……”
圣池轻轻摇晃，反射太阳的光亮。钻石忽然明了了自己寒冷的源头，晕厥的源头。
原来没有人在歌唱，是云中塔在歌唱。这不是天使们的歌声，是教堂的、伊甸山的力量，力量化作了歌声，压住他的背脊。
他再也承受不住，闭上眼睛。
疼痛唤醒了他。
他首先看到一片水池。深深的水池，在他身下，望进里面，望不到底，只有寂静的、无限的透明。他像漂浮的叶，压在水面。但他没有随水波浮动，反而动弹不得。原本捆着他的嘴套早不知道到了哪里，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看见圣池旁有个桩子，一根绳子系在桩子上，绳子将他的两只手腕紧紧地绞在一起，绑得像待宰的山羊。他下半身则沉在池里，泡得发软、发冷。
水池倒映出孚威的身影。他面前放着一块磨刀石，孚威蹲下身，仔细地磨老城送给钻石的那把银刀，声音极其锋利，在房间里回荡。
钻石头晕眼花。他呼出一口气，只觉身体冰冷。
“醒了？”一双鞋停到钻石旁边。钻石目睹到阿达的面容，如此平静、事不关己。在阿达身后几步，阿蕾仍站着，完成了她的指挥，她重新走回到楼梯边上，头也不抬，云中塔的这一切就再和她没有关系。
钻石没有理阿达，努力地四处张望。
“在那里。”阿达指了一指，“恶魔，听到歌声，他和你一样。”
就在池子的另一头，有另外一个木桩，金发的大天使像漂亮的猎物，不珍惜地被猎人绑在池子旁，从脖颈到脚，都淹没在水池里，仅仅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面对着塔顶，阳光照下来，他几乎像死了一样，只有眨动的眼睛，能看出端倪。
孚威停下了磨刀，用大拇指轻轻一擦剑锋，血瞬时而出。他满意地提着剑站起来，走到钻石身边。
“把他翻过来。”阿达指挥道。
“是。”孚威幸福地说。
孚威抓住钻石的胳膊，用力一翻，钻石整个身子向右倒去。溅起了水花，背部向上，面朝下。池水哗啦灌进钻石的嘴唇，钻石极力挣扎，仰起头来，大口呼吸残余的新鲜空气。
钻石完全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他忍住痛苦，尽量将这位始祖天使记住似的：“所以，公牛和哈克，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
孚威举起剑来，一把插入钻石的背部，剧烈的疼痛从背部传到全身，钻石不得不扼住喉咙，避免发出惨叫。那是他尊严的象征。
钻石周围的池水变红，却又马上恢复了透明。孚威略微转动剑柄，像切一块肉，横向划开钻石的背脊。
血涌出来，血消失不见，池子是纯洁的，只有疼痛，无尽的疼痛，嘲笑着钻石。
至少最先是他，不是真夜。钻石想。
“喂。”钻石低声说。
他说给孚威听的，孚威不自觉一抬头，朝他看来。
很好。钻石忍住剧痛，凝视孚威的眼睛。这个狗养大的大天使的眼睛。
有片刻的茫然，但一双手盖住孚威的眼睛。
“别看他。”阿达在孚威耳边说，“记住你是侍奉谁的。”
“是。”孚威颤抖，阿达移开手，他仍留恋地抚摸那双手到过的眼睑处。剑锋就这么被遗忘，冷冰冰地插入钻石的血肉，带来无尽的寒冷。
够恶心的。怪不得真夜烦他们呢。钻石想呸一声，吐口口水。阿达的眼睛和钻石碰到了一起，接着，阿达微微笑了，眼睛在池子的映照下闪光，像所有高大、全能的领袖。
如此高兴，钻石嗅到了疏忽的气味。尽管他不明白这有什么用，但钻石尽本能地抓住，气喘吁吁的开口道：“这就是始祖天使干的事？”
钻石说完，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那种在圣帝阁教堂的感觉上来了，那种寒冷，那种肉身强烈的痛苦，那种即将被净化和消灭的感受，它是这么凄哀，使人想要跪下求饶。但钻石不能，他知道，他得撑住。
“是啊。”出人意料，阿达回答了他，“对不对，阿蕾？他怎么能理解我呢？”
阿达心情看上去很好。钻石喃喃自语：“我不明白。”
他望了一眼阿蕾，阿蕾还是没抬头，一声不吭。
“他们还，叫我降世恶魔呢。”钻石看着从自己背脊上滑出的血，它大股大股地涌出来，“应该换你，来做，降世恶魔。”
这是故意的挑衅，阿达眯起了眼睛，钻石朝他微笑了。
然而，下一秒，阿达又微笑了：“是啊，我是的。”
阿达重复道：“我是降世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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