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心怦怦跳，说不好是开心还是激动。妈妈想让他留下来，那他还能怎么做呢？正好，他可以借机保护妈妈的安全。没等莉莉丝再补充什么，他立刻保证：“好，我们不离开您！”
莉莉丝愣了一下，钻石这才尴尬地想起，也许对于莉莉丝来说，自己才是一个初见面的家伙，如此反应实在是过度了。然而，莉莉丝却宽容地笑了：“你这话说的，简直像个孩子。”又转头看了看真夜，“你呢，你像个承担重任的孩子，有时候也该轻松点。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真夜喝刚才杰西给他们的酒，并不把莉莉丝的问题当回事儿：“死了。”
钻石嘀咕了半天，则说不出来他的妈妈就在眼前。但这时，杰西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好了，既然你们弄懂了我要做什么，那就开始吧，男人随我来，先把物资搬运走！”
椅子被三三两两地推开，遵循了杰西的命令。见此，钻石和真夜也跟着站了起来。
人群陆陆续续地跟在杰西身后。走进了楼梯旁的那道门，那里是个储藏室，堆了乱七八糟的箱子。
杰西开了灯，在房间里埋头找了一阵，弯下腰来，慢慢拉开其中一个压在地上的箱子。箱子下的地块看着和别的没区别，只是上面有个突兀的生锈了的铁把手，杰西踩了几下，接着，弯下腰将铁把手往外拽。
“碰”的一声，一个入口开了，里面很黑，很深，边缘搭了把梯子。
“我要进地窖了！”杰西沿着扶梯下去，在里面开了电灯，地下便亮起来。
地下室堪称巨大，有许多酒桶。大家围在一起，啧啧称奇。
钻石和真夜跟在人群的最外围。从人群的缝隙里，钻石看到了酒桶。一下子，钻石想起了家乡的蜂蜜酒，想和真夜说一说，但话没说出口，他有些疑惑地顿住了。
他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很像咬住碎牙，从嘴唇间发出的响。他以为是他的错觉，但也有几个恶魔疑惑地朝门外瞧，原来那声音出自门外。
然后，一阵呜呜的、类似号角的声音代替了它。
更多恶魔静下来，这造成了一种悠久的宁静，有种隐隐的不详感。
“那是什么？”有几个恶魔沿着声音，试探地离开了储藏室，探头找声音的源头。
钻石和真夜看了彼此一眼，跟着他们，走出了储藏室。而那声音还在更遥远处。
好奇的恶魔们推开了酒馆门，钻石接过把手。
门外的阳光太红，钻石下意识地眯眼。
声音是在街道西面，钻石跟着他们看过去。
百米外，南城墙的高墙上站满了天使，恶魔守卫们软绵绵地倒在他们怀中，刀剑不断戳到城墙上，击落滚石，正是那碎牙般的声音。
呜——呜——
一位天使站在城墙头，吹响手中的号角。
另一位挥舞旗帜，蔑视地看着底下的人群。
“怎么了？”
酒馆出来了越来越多人，他们都是被声音吸引来的，见到这幅景象，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街道上的恶魔们也一动不动，似乎没明白怎么回事。
天色更暗了，太阳变得血红，压在半暗的天空中。天使们展开羽翼，却没有谁飞下来，都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不久，事实就清楚了。
在城墙上的那些天使间，钻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站在举旗帜与吹号角的两位宣传员旁，但他与众不同。他俯视人群，眼里没有任何东西。蔑视。愤恨。悲伤。什么都没有。他完全被抽干了灵魂，表现出决然的冷漠。是真夜。
钻石抓住了真夜的袖口，低声地：“你还记得吗？为什么他们现在就出现了？”
他感觉不妙，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过去的真夜要做什么，他试图问真夜，寻找所谓的安全感，去否认一些事。
但真夜沉默了片刻，诚实、也自暴自弃地说：“……我的记忆中断了。从这一天开始，我什么也记不得。”
钻石看了真夜一眼，真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街道，看着过去的自己，以及那个恶魔，他的表情和对面的同一人一样坚硬。蔑视。愤恨。悲伤。不，都不在。只有空白。接着，钻石意识到，那不是冷漠，是被迫的抽离。背叛自我到了可耻的程度，于是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执行，就连真夜自己，也因为无法承受，失去了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
六十六年前的那位战争将领真夜，抬起头来，向前一步，第一个飞下南城墙。天使们接二两三地跟在他身后。
路上躺着个恶魔，从刚听到号角就吓得瘫软，一动不能动。他撑起胳膊，想要站起来，却见身边多了一双脚。恶魔下意识地抬头看，和过去的真夜对视上。
他一动不动，过去的真夜也一动不动。
对视。
杰西、酒馆的客人们屏息看着。
钻石忽然明白要发生什么了。他想大喊，想跑上前阻止，要赶紧捂住旁边真夜的眼睛，但他一样都没能做到。
过去的真夜俯下身，露出獠牙，手脚未动。从他身上散发出钻石熟悉的、尖锐的“放血”。
地上的恶魔脸色一青，死了。
过去的真夜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找到了下一个目标，一个中年模样，梳着油头的恶魔。他跪下来向真夜求饶，双手发抖。
过去的真夜看他，眨眼。
一秒钟，恶魔死了。
街道上的一个恶魔终于反应过来：“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他哆嗦一下，声音还在空中回荡，人已转身推开三三两两的恶魔们，朝街头尽头跑去。
那唤醒了别的恶魔，人流一下乱了起来，成了乱了拍的河流，在慌乱的惊叫中，汹涌地四处奔去。街上堆的箱子和栏杆一下被踢开，就连水果摊也瞬时推倒，苹果扑通地跳在地上，无情地被踩过。有几个恶魔茫然地和钻石擦肩而过，钻石不得不后退一步，给他们让出道路。
酒吧门口的队伍里，雅克撞开人，想混进旁边逃乱的人群。钻石下意识地从盲乱的人流中拉住他，疑问道：“你去哪儿？”
雅克嫌恶地回头看钻石，反感他的迟钝：“这他妈你都看不出来，跑啊。你抬头，你头顶是什么，苍蝇吗？”
“你？跑？”钻石忍不住抬高声音，“你怎么能跑？”
雅克莫名其妙地看着钻石：“我为什么不能跑？都在杀我们了？”
钻石着急地说：“你要保护人啊！保护莉莉丝！保护恶魔们！”
雅克不耐烦地提高声音：“我凭什么啊？”
钻石大声地：“因为你是雅克！你是个好人！也是个优秀的赏金猎人！”
雅克一顿，哑口无言。沉默间，他瞪着钻石，在干燥的空气里，他的眼珠子像颗冰冷的玻璃珠。人群挤在他们身后，夕阳一闪一闪，撞到钻石，更撞到雅克。
“神经病！我走了。”他重重地拍开钻石的手，飞快地加入到了慌乱的人群中。
他跑了，越跑越远，消失在人群里。钻石呆呆地看着，将号角声忘在了脑后。这时候，他体会到的是小孩人生头次发现谎言存在的绝望。这种绝望淹没了一切，甚至超乎于战争。
“钻石。”真夜低声说道，揽住了他的肩膀，提醒他小心。钻石如梦初醒，回过头去。
奔跑的队伍越发壮大了，看到同类就这么死了，叫喊和哭声在沸腾。
“妈妈！妈妈！”
“赫顿！你在哪儿？”
那些死去的恶魔，那位存在于过去，毫无感情，宛如杀人利器的真夜。甚至天使们也不敢靠近真夜，他们离他远远的，生怕沾上真夜的“放血”，成为受害者一员。
“快！快！藏进地窖里！再不进来，你们就要被他们杀死了！”莉莉丝见门口的人群没有反应，她大声向他们下命令，“走！走——！”
杰西回过神来，说了声“操”。人群挪动，跟着莉莉丝进了酒馆，将门锁上，又带领他们下了地窖，再锁上地窖门。
而钻石，钻石仍想着这一切。
地窖里，恶魔们在轻声嘟囔，有声音听上去像在抽泣。似乎是孩子发出的。地窖里嗡嗡的，混成一片。灯在他们头顶摇晃。它关了，所以看不清任何人的脸。黑暗使人恐惧，也产生无穷的想象。
“他们真的杀进来了。”谁在说。
“闭嘴！”有人崩溃地回答。
难言的情绪在蔓延，这一句简单地点燃了战火。
“你什么意思！”
“我又问你什么意思！”
“好了——！听声音！”杰西忽然打断了他们。
他们全部安静了，他们都听到了，那是酒馆的门被撞开的声音，接着，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从远处逼近至厅堂。
吵闹声完全不见。孩子的抽泣立刻被捂住，嘟囔变成了紧张的死寂，就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那些脚步在一楼和二楼不断上下。
“这家有恶魔吗？”天使们就在他们头顶，有个走进了储藏室，问别的同伴。声音从木板上传来。那天使随意踢着东西，应该是踢中了压在地窖入口的大箱子，门跟着轻微的颤动。
“没有。”同伴们接连回答，“都逃走了。”
有一位咚咚几声从楼梯下来，最后说：“什么也没有，找找别的吧。”
“别的？”天使冷笑，“都被那个叫真夜的杀完了吧。他杀恶魔又不见血，你看到了吗？他的真念？站在街道中间，一群逃窜的恶魔就突然死了。真是为了立功无所不用。”
他的话有嫉妒的意思。同伴支吾几句了什么。但听不清，他们都走回门口，安静了片刻，却又带着更多天使进来。
这一轮搜索比刚才快很多，他们似乎只是拿酒馆当集合地点。外面传来酒瓶砰砰落地的声音，玻璃瓶摔碎了一个又一个。天使们开着肆意的玩笑。而玩笑开久了，他们各自也厌倦了，天使们的声音弱下去。他们接连不断地涌出酒馆，彻底对这儿失去了兴趣。
门开，再关，连续几次，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地窖里的恶魔们在黑暗里眨眼。
但他们都知道。离开才意味着开始。
屠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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