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嘶了一声，却未放手。他太愤怒，或者说，太老练了，他一下下地用拳头砸着天使，和天使对抗着。血水溅出，又被火迅速烤干。背后狂风吹起，窗户震动，怪声一声接一声。尤里已杀入了魔，根本不抬头瞧一下。
然而，被尤里狠揍的天使却恐惧地抬眼，用仅剩的意识望向灾厄的来临。他曾经看见过一次，如今，只要听到那声音就能回忆起那熟悉的恐惧。
巴特克正抱紧昏死的卡林，探她的鼻息，因为孚威的命令，他被战场刻意遗忘了。此时，他听到动静，也抬起头来。
钻石站着，昂起头来，双臂张开，深呼吸一口气，像一个指挥家一样挥动双手。
狂风吹进，数以百计的飞鸦从夜雨中撞进来。
十几只乌鸦柔软的羽毛擦过尤里手臂，羽毛上尽是今夜的雨水。烤着尤里手臂的火焰消失不见，天使狂叫，一刹那他的脸就淹没在无数乌鸦的身体下。
尤里惊讶地直起身来，无数乌鸦从他们四周撞来，它们无意攻击他们，只一个劲地飞向天使。来的太快、太多，以至于整个房间没空再接纳它们，它们跳上桌子，飞上吊灯，抓住但丁的头发，停在天使们的脑袋上一个劲地啄。
闪电狂闪，尤里张臂狂笑。
剑在别人手上，下属们奄奄一息。还有乌鸦。数不清的乌鸦，孚威勉强站起来，一副蒙羞神色，他完全不愿和钻石对视。钻石站在他对面，肩上停着一只默然看天使们笑话的乌鸦，命令孚威：“站起来！”
乌鸦见孚威没反应，又歪头飞到真夜肩上，真夜手持银剑，指向孚威。孚威侧头，果然，乔西法和稀客一个正抄起椅子，一个伸手打算施法，对他虎视眈眈。只要他做任何动作，这四个人都会伺机而动。
不，他要最后拼一把。孚威想。他绝不让自己蒙羞。
孚威手迅速摸入红色袍子，摸出手枪，枪口对上钻石。真夜银剑刺来，孚威向右滚躲开，枪口瞄准钻石。
只要一枪，一枪。杀死降世恶魔。
翅膀扇动，羽毛飞舞。
开枪。
砰。
砰。
砰。
三声枪响。
所有人诧异的表情，好像时间静止。
钻石诧异地眨眼，手臂忽然松弛下来。乌鸦从真夜肩头飞走，真夜冲过来，剑刺入孚威手心，孚威的枪掉到一边去。稀客迅速捡起枪。而尤里的笑容还在脸上。
子弹刚入体，不会有任何感觉，甚至比不得刀伤疼痛。但尤里当了这么久的赏金猎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只是苍白无力地微笑，捂住自己中弹的胸口，看向开枪者。
西维面色惨白，握枪的手一动也不能动。他大喘气，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击中尤里，于是又开了一枪。然而他始终没有感觉，枪不是刀，他只好盯着尤里瞧，几乎算是迷惑不解。
又中了。这次西维看到了，打中尤里的肩膀。然后尤里扶着桌边仅剩的那把椅子，慢慢坐下。项链从他手心掉下来，他却不知道它滚到了一边去。西维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眼泪一下夺眶而出，接着他微笑，对自己，也是对尤里说：
我击中你了。我击中你了。
我击中你了！我击中你了！
他腿直发软，又哭又笑，止不住哽咽。他在人群中寻找孚威，寻找那位承诺让他替代巴特克家的大天使。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没人回答他。孚威因手心被刺穿冷汗直流，发出一声非人的呐喊。
“尤里！”
“尤里！”
但丁和伊思同时凄厉地叫道。
乌鸦乱飞，天使惨叫，他们推搡开那些天使，跑到桌子旁边，跑到那位倒下来的赏金猎人身边。
听到他们的呼喊，尤里微微抬起头，那只是个本能动作，尤里的眼睛已然涣散，看不清来者何人。但丁根本说不出话来，尤里的手上全是血，然而尤里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捂住伤口，可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整整三发子弹，它们悄无声息，让血莫名其妙地从一个又一个地方流出，让尤里泥瓦颜色的灰披风变成深色，手也变成红色。
伊思想要止住伤口，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扶起尤里，想要把它们当作纱布使用，但她很快绝望地发现这样行不通，难得一见地停下手来，和尤里对视上。
“发生了，对吧？”尤里看着她，虚弱地说。
伊思愣了一下，她马上低下头来，翻找自己的衣服口袋。
药片。信件。清单。钥匙。纸条。
她把东西摔到一边。
“尤里，你听我说。”她坚决地对尤里说，“还是有办法，有的是办法。”
尤里没在听，尤里在看但丁。尤里也不是在看但丁，因为他的眼神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哥哥。”尤里叫他。
但丁双手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无法呼吸，好像还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没关系，尤里眨了眨眼，感慨说：“我真想玩捉迷藏，我不要当鬼，酒瓶也不是我打破的。”
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伊思抑制住声音里的惊惧：“尤里？……”
“伊思？你在哪里？”尤里听见了，回应她说。他四处望着，却看不见，声音也越来越弱了。伊思不得不低下身子，听他讲话。
“我在这儿。”她安慰他说，“我在这儿。你撑一下，我带你玩游戏。”
尤里看到了她，眼睛一亮，一瞬间，伊思认为他是有活路的，他看上去和平常一个样。但转瞬间他瞳孔里的光芒就消散了，身体向旁边倒去。
伊思抱着尤里骤然沉重下去的身体：“尤里？……尤里？……”
尤里没有答话。
阿幸在他们不远处飘荡。她像房间里的鬼影一样，毫无声音。
雨在烧。
伊思终于放弃了喊叫，她直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家伙。
但丁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很安静。有个人偷偷摸摸地从伊思和但丁旁边爬过去，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人一把抓住了静静躺在地上的项链，接着仍然匍匐前进。
但丁背对着他，静静地说：“你站住。”
那人慢慢地向前爬，像一只寄生虫。
但丁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他，抬手开枪。
嘉华还来不及回头，脑袋就被子弹就打中。他本来是死人，按理说没有任何影响，但他抽搐了一下，慢慢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又开了两枪，但只像子弹打进了泥土。
然后但丁目光四处环绕，但他想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通往长廊的大门敞开，脚步声咚咚作响，越来越远。西维趁机跑了。
如此寂静。满地倒着昏死的天使和死去的人类。乌鸦飞到他们身上，当作乘荫的树。
“你们知道吗？”孚威朝着钻石说。
只剩余两三个天使还醒着，他们站在墙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惊恐地望着自己的上司孚威。
死了。先是尤里，接着是嘉华。钻石击败过天使，也算是杀害了安里的凶手，然而，他从没看到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死了一个朋友，又死了一个还算得上熟悉的人。孚威说话，钻石才回神过来朝他瞧。
钻石发现自己的手完全不抖，但他确定他的心在狂跳。
“虽然子弹无法杀死死后被唤醒的人，但是银的东西可以。”孚威说，“能杀死异生物的，就能杀死他们。”
钻石警惕而疑惑地看着他，孚威目光远远地落在钻石身后。忽然，钻石明白了孚威想做什么。孚威手早被剑心刺穿，却不知疼痛，他一把爬起来，用毕生全部的力气撞开真夜，抓起剑来。
“为了阿达！”
孚威踉跄地撞过钻石身边，在嘉华身前停下来。钻石马上转过身追他，可孚威已骄傲地举起剑来，踢开嘉华的手掌，嘉华手心握着小小的项链像心脏一样露出来，砰砰直跳。
孚威抓住剑柄，将剑刺入项链。
刺入皮肉，穿过骨头，孚威再拔起剑来，项链无力地掉在地上。
阿幸的灵魂摇晃一下。
阿幸睁大眼睛，张开嘴唇。
“阿幸！”巴特克的声音，如此衰老而羸弱。
只差一点，钻石就能碰到阿幸……他伸出双臂，向她收拢，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她。然而，隔得如此近，却见着阿幸的五官像融化的雪一样向下流动，慢慢消逝。
她从钻石手臂间穿过着，只在钻石耳边留下一声凄楚的低喃。
“请看。”她说。
钻石眼前闪过一幅画面。纯白的教堂。阿幸躺在白色池中，面容美丽。孚威拿起剑来，一把插入她头颅。圣池全是血水，阿达坐在池边的一把椅子上，他长得像个智慧的老头，神情却像还在口欲期的孩子，目光十分茫然。
我饿了。给我吃的。阿达命令，表情十分呆滞。
蓝色烟雾在空中飘荡，被风一吹，那画面就全没了。阿幸也消失了。
孚威喘着气。恶魔们，大天使，人类，还有房间里无数的乌鸦，都虎视眈眈、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狂风怒吼，大雨飘荡，一个雷隔得太近，从窗边闪过，又巨声响起。
“我的任务完成了。”孚威对自己嘀咕说，他擦了把脸上的血，踩到晕倒天使的手腕。他低头漠视地踢了一脚。
“走——！”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向仅剩的几个天使下命令，带头翻窗。尚未落地，他就伸展羽翼，飞向天际。这违反了天使所规定的异生物需遵守的规定，即绝不在人类所在处飞行。但他顾不着那么多了，也许是觉得损伤惨重、危在旦夕，又也许觉得是雨夜，没有人类会看向天空。那两三个保住自己没被敌人抓获的天使学他，撞开桌子，迫不及待地跟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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